遇见河西宝卷

发布时间:2021-03-17      点击率:
      2016年博士论文选题之际,在图书馆书架上随手翻到了《金张掖宝卷》,忽然想起我家的手抄宝卷。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上小学时回到山丹农村叔叔家见到了三部手抄宝卷,只记得当时看到蓝笔抄字,红笔打标点的抄本很喜欢,我向叔叔提出我想要这些宝卷,叔叔十分爽快地答应了。那时候电视在河西农村已兴起,人们已不再念卷,宝卷卷本无人问津,到处乱扔。这三本宝卷被我带回了家,我家搬家几次,后来我自己成家、搬家,这三部宝卷一直被保存着。
      回到家我找到了三本手抄宝卷,《红灯记》《绣红罗》《蜜蜂记》三部宝卷分别抄写于一九八零年正月,一九八零年三月三日,一九七九年五月六日。后来翻阅资料发现河西宝卷于文革后再度兴起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后随着电视的出现走向衰亡。这些宝卷的抄写时间恰恰就是在那个时期。三本手抄宝卷两本是牛皮纸封皮,一本是黄色纸封皮,边沿磨损很严重,益发破旧。用白线装订,和我小时候妈妈帮我缝订脱业本子的针线脚法一模一样。再次翻看宝卷,看到那些红蓝搭配的拙朴手记,忽然觉得有种缘分命中注定。我很快确定了选题,接下来找材料,读完了图书馆的《金张掖宝卷》,网上买到的《酒泉宝卷》。读得我心里直犯嘀咕,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倒不是因为太难了,而是因为太简单了,甚至有些粗糙,河西宝卷的价值到底在哪里?
 
 
      于2016年暑假坐上动车开始了我的河西之行,武威、金昌、张掖一路走到酒泉。河西我的家乡,一路的乡音乡情,一路的亲朋好友,我很快就搜集全了已出版的(很多是当地文化馆内部发行的)河西宝卷。一路上听了凉州区张义乡赵旭峰念卷团队的念唱,永昌范积忠、张掖代兴卫父子等人的念唱。直击宝卷活态念唱现场,发现河西宝卷念唱是一种神圣的仪式,净手、燃香、献供、开卷、念卷、接卷和送神。念卷人在以香火送去的信息,飨宴带来的诱惑、神人共娱的氛围中,达到通透明净的境界恭迎神佛降临。念卷人念卷的过程就是神人对话的结构模式,念卷人唱得韵文部分代表了神的声音,念卷人念的散文部分代表了人的声音,韵散结合的实质是神人对话,接卷活动仪式性地表达了人对神因敬畏而产生的顺应。西方世界对话的前提是人与世界二元对立,中国对话的前提是天人合一。在宝卷中我们领略到了中国式对话,没有对抗,没有矛盾。人与世界,人与神浑然如一体,对话只是在重复中一次次的确认神与人同在,人与本质同在。 
      有一次参加宝卷学术会议,会上点评专家提议让一位音乐专业搜集宝卷曲调的老师给大家念唱几句。这位老师一出口,让我有点吃惊“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和我田野调查时听到的完全不是一个调调 。不是那位老师唱得不专业,恰恰是因为太专业了。经过专业练声,专业培训的人根本就唱不出那种“野路子”,自然未加修饰的腔调。和自己独有的生命感受融为一体的情感表达,毫无宣泄之意,真挚的令你无法拒绝。河西宝卷大多师徒传授,每个人都保持着自己的演唱特色。唯一的演唱标准就是村民爱听,于是形成了一村一调,一人一腔的民间特色。不得不反省专业教育,在提高专业水平的同时,也在抹杀者文化的多样性。
      河西宝卷的魅力之所在还在方言,记得有一个时期特别喜欢希伯来神话,有一天读到一篇文章,分析《旧约》的第一句话“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渊面”在苏美尔语言中是神的名字,“渊面”一词如一缕透过石缝的光芒,让我们窥见了底蕴深厚的苏美尔文化。也是那篇文章让我对希伯来神话望而却步,文学研究的终极指向总是语言,别人的语言你懂了意思懂不了情感,这是宿命。
      在河西宝卷中读到一句方言“你到哪里打neng neng 去呢?”不觉会心一笑,犹记得小时候大人们满面怜惜的微笑说道:“打个能能”鼓励邻家的小孩学站立。我家孩子十个月大的时候,我妈满面慈爱的把孩子放在床中央,慢慢松开手,嘴里念念有词“neng neng,站住了。”孩子第一次独立站立,忽然意识到了恐惧,点点晃晃伸手求助没人扶她,满眼惊恐不知该怎么办,失控中晃了几下迅速蹲下,刹那间得到了顺利着陆的安全感。以后一听到大人 “neng neng……”这个音本能地直接蹲下了,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neng neng……”乡音切切唤起了我多少童年的美好回忆,我是在“neng neng” 声里学会站立、学会走路、慢慢长大的。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我生病的时候,妈妈总是猜测某位亡人问候了我。邻家来了亲戚,妈妈揣测他家已故的奶奶跟来了,“毛扫”(方言,问候和我说话)了我。于是让我躺在炕上,她在地下放一碗清水,拿出三根筷子,把筷子立在清水中嘴里絮絮叨叨“张奶奶来了啊,neng neng……,站住了,不要害怕。”筷子久久不站,我妈会换个名字,低声念叨着直到筷子最终稳稳的站在碗中,仿佛亡人借着筷子立身于人间。接着我妈烧张纸。我妈拿着烧纸,烧纸拖着火焰尾巴,在筷子周围旋转,借着烟火,妈妈祷告“张爷爷,再别问候娃娃了,娃娃受不住啊……”。最后,猛然拿起切菜刀把筷子打倒,把“毛扫”赶走。如若那天认定的亡人是自家已故的爷爷、奶奶是要用手轻轻拿掉筷子的。
      “neng neng……”后音、叠词,意蕴绵绵,这个词像宝卷中太多的乡音一般流淌着血脉亲情的味道:期冀、疼爱、鼓励还有有灵世界中魔幻的神秘力量。唯有乡音与你的生命融合的如此妥帖,或者说乡音本就是每个人生命的一部分,听着念卷人念唱宝卷,乡音乡情,浸润我于生命之源。
 
 
      在我的阅读生涯中,老子、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还有宝卷,一一浮现,他们所闪烁的光芒参透着同一种智慧。行走于跨度很大的文本中,却常常理解到同一种心智。细细思索,我只是借着很多文本与智慧思索与表达自己的生存体验、生命感悟。近两年带着河西宝卷参加了不少学术会议,场场发言,与其说谈宝卷,不如说借着宝卷谈自己。有一场学术会议后微信朋友圈留言:“宝卷给了我很多:话语权力,生命思考、存在体验、自我叙述。”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去此。”河西宝卷践行者道家智慧,那是一个封闭即划定了空间界限的有限世界,从生活方式到念卷仪式,都有一个重要的特征:“重复”,不是引向无限之广,而是追求有限之深。那种方式大约就像在生命和岁月上画竖道,单调的,几乎相似的竖道,一遍又一遍,一遍遍的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遍遍的念唱宝卷……,这些简单又重复的动作滴水穿石,岁月留下了印记,生命打上烙印。朴实无华但却坚韧有力。无目盲之五色,无耳聋之五音,无口爽之五味,无发狂之心,无迷失的灵魂,归于简单素朴,淡泊明净。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拉斯科尔尼科夫跪倒在索尼娅脚下亲吻大地,他对索尼娅说,我不是在向你下跪,我是在向俄罗斯的苦难下跪。这是俄罗斯的苦难,最终在宗教世界中寻求慰藉。河西民间的精神苦难体现在危机重重人情关系中,悲情表达中的阴柔无为,逆来顺受,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是在这沉重的苦难中孕育了人性中最美丽的真诚善良。纪录片《那山那佛那宝卷》中比喻河西宝卷是丝绸古道上的一根白发,浸染了岁月的沧桑,讲述着河西民间的古老故事。《甘州宝卷》的作者宋进林曾言“佛法无边人有愿,变文传世教无间;要知善恶人间事,阿弥陀佛念破天。”河西宝卷记录了朴实而苦难的乡土生活,那是一个逝去的却令人留恋的世界。那时的人们浸润在悲情的苦难之中,河西民间曾流传“家家藏宝卷,卷卷哭五更” 的说法。深沉的苦难未曾激发出悲壮的激烈,到是孵化了阴柔的优美,孕育出了人性的真诚善良。怜悯效果的修辞让苦难脱离了崇高叙事,人们对苦难产生了一种精神迷醉,悲情酝酿出了温柔敦厚的品格。
      寻觅亲情的行动反映了民间对亲情的无比重视,亲人在物质生活中相互依靠,在精神世界中互为归宿,父母是儿女的精神根源,儿女是父母的生命意义的延续,继而还有手足之情,婆媳之情、姑嫂之情等各种亲缘关系盘根错节。亲缘的温暖代替了上帝的光辉,亲情在民间生活中至关重要。亲人间的世俗纠葛足以充实生活的情趣,亲人间的绵绵情意足以抵挡在世的孤独,生命的虚无。亲情在不断升华中满足了生命的温暖愉悦,代替上帝成了类比世界的终极追求。
      卡夫卡希望自己住在地洞里写作,每日唯一的散步就是去洞口取餐。《饥饿的艺术家》中艺术家那般虔诚的表演饥饿艺术,为什么追求和挑战饥饿的极限,他是在告诉我们人类可以多维度的挑战自己,不仅只是更高、更快、更远——奥运精神人类精神之代表。河西宝卷本能的表达着另一个维度的竞技与追求:更慢、更低、更近、更节制……
 
 
      喜欢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
      有天晚上泰勒斯抬头观察满天星斗,一失足翻进了沟里,别人把他救起来,他对那人说:“明天会下雨”。早年喜欢泰勒斯,是因为我和他一样仰望星空。过了些年于生活不如意处喜欢泰勒斯,忽然发现我和他一样往沟里翻。后来走过痛苦、迷惘我一如既往的喜欢泰勒斯,因为我知道他从沟里翻起来,定然再次仰望星空。
      我于铆足了劲从沟里爬起之际遇见了河西宝卷,那一年心痛不已,奋笔疾书。写了很多和宝卷有关的文章。河西宝卷那种泥土芬芳,蕴纳苦难暗自消融的精神气质,崇尚亲情情意绵绵的生命温度,只有生长在那里的人才能听懂的乡语乡音,足以疗伤,疗个体生命之伤痛,疗现代人漂浮在海量信息之上,生命之舟无以停泊之伤。(李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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