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武威古城的残垣上回望,十六国的风沙仍在诉说一段被低估的文明往事。当张轨的学堂响起《诗》《书》诵读,当谦光殿的胡汉使者举杯共饮,当市集里的译语人穿梭于梵音与汉语之间,凉州早已不是单纯的地理概念。这片被祁连雪水滋养的土地,用三百年的多元共生,为鸠摩罗什的到来铺就了文化地毯,让文明交融在此有了最生动的注脚。
西晋永宁元年(301年),张轨出任凉州刺史,拉开了“五凉”历史的序幕。这位出身中原士族的政治家深知:“天下将乱,河西独安”的地理优势若不与文化建设结合,终将沦为昙花一现的割据。于是,他推行“课农桑,兴学校”的治国方略,在姑臧城(凉州治所)“征九郡胄子五百人,立学校,始置崇文祭酒,位视别驾,春秋行乡射之礼”(《晋书・张轨传》)。这一举措将中原文化的核心载体——学校教育完整移植到河西大地,为文明交融筑牢了根基。
张轨的文化远见在其子张骏时期得到进一步发扬。史载张骏“于姑臧城南筑城,起谦光殿,画以五色,饰以金玉”,殿内分设“宜阳青轩、朱紫画室、宾遐堂、玄武堂”,分别接待中原、西域、北方草原等不同地区的使者。宜阳青轩陈设《诗》《书》礼乐接待中原士族,宾遐堂展示琉璃珊瑚迎接西域使者,玄武堂备有穹庐酪浆款待草原部族,一座宫殿便是一幅浓缩的文化地图。
这样的文化政策催生了惊人的文化集聚效应。当时的姑臧城 “街衢纵横,市井林立”,中原士族带来的礼乐典籍与西域胡商传来的异域文化在此碰撞交融。敦煌学者李正宇统计,仅前凉时期涌入河西的中原学者就有郭瑀、刘昞等数十位,他们“教授弟子数百人”,使河西地区“儒风不坠”。与此同时,西域僧人竺法护在凉州翻译佛经、建立寺院;龟兹乐师带来的琵琶、箜篌与中原的琴瑟箫笛同台演奏,形成“儒释并存、胡汉共舞” 的文化氛围。

凉州的文化融合在艺术领域尤为显著。前凉墓葬壁画中,既有展现中原农耕场景的牛耕、扬场画面,印证着张骏《东门行》“嘉苗布原野”的景象,体现中原农业文明与本地实际的结合;又有融合佛教莲花纹样与中原青龙白虎图案的“佛兽镜”,两种文化元素和谐共生,直观展现了艺术融合的特征。到鸠摩罗什到来时,凉州已“寺塔林立,僧众数千”,宏藏寺、海藏寺等著名寺院成为佛教传播的重要场所,前凉奠定的文化繁荣为其弘法准备了“文化温床”。
凉州“左据黄河,右阻祁连,襟带西陲,翼蔽秦陇”的地理区位,使其成为丝绸之路不可替代的枢纽。汉、匈奴、鲜卑、羌、氐等多个民族在此长期聚居,汉语与各种胡语形成了“言语颇与华夏同,又杂羌胡方言”(《魏书・西域传》)的共生状态。
前凉政权推行的“双语并行”政策强化了这种包容性。官方文书虽以汉语为主,但不排斥胡语使用。出土的前凉“买驼契”文书中,既有“汉民王二狗从鲜卑部人乞伏某买驼一头”的汉文记录,末尾又附有鲜卑语的“交易确认”短语。这种日常化的语言接触,让凉州成为天然的 “语言实验室”。
对于初到凉州的鸠摩罗什而言,这种语言环境既是挑战更是机遇。据《高僧传・鸠摩罗什传》记载,他初到姑臧时“能通胡语而汉语生涩”,想表达“佛法如灯,照破无明”却说成“佛道如炬,烧尽黑障”。但凉州的语言包容性让他未陷入孤立:在官学听中原雅言诵读,在市集学鲜活凉州方言,在寺院与西域僧人用梵语交流。这种多层次刺激契合语言习得理论,加速了他的汉语掌握进程。
凉州的“翻译群体” 传统尤为珍贵。前凉时期已有专门的“译语人”群体,他们“通胡汉之语”且熟悉双方文化。鸠摩罗什曾向他们请教,记录下“汉言‘空’者,非胡语‘无’义,乃‘无自性’之谓”等笔记(敦煌文书 P.2048 残卷)。这种专业支持不仅助其学好汉语,更让他理解了汉语背后的思维方式,为日后译经奠定了基础。

五凉时期的凉州社会呈现“胡汉杂糅、士庶共融”的独特结构。中原士族的宗法制度与西域部族的部落传统并存,儒家“仁义礼智” 与佛教“慈悲平等”相互渗透,形成弹性十足的社会秩序。
宗教领域的多元共生尤为突出。前凉君主张祚“起谦光殿,画以佛教图像”,将佛教艺术纳入宫廷文化;普通百姓则“初一祭孔,十五礼佛”,形成独特生活习惯。出土的前凉墓葬中,既有儒家《孝经》抄本,又有佛教“阿弥陀佛”铭文,甚至出现“左手持《论语》,右手握佛经”的陶俑,这种“多元信仰不冲突”的心态为鸠摩罗什弘法减少了阻力。
经济层面的互补性强化了文化融合。中原移民带来的农耕技术与西域胡商的商贸网络结合,让凉州成为“农桑兴旺,商旅不绝”的富庶之地。姑臧城“胡商区”内,波斯香料、印度宝石与中原丝绸、茶叶交易频繁,交易双方“用汉语讨价,用胡语清点”,日常互动促进了语言文化交融。鸠摩罗什在《大智度论》中记载:“凉州贾人,汉胡杂居,言虽异而心相通,利虽争而义共存”,正是这种融合的生动写照。
建筑领域也体现文化创新。前凉张轨大规模营建姑臧城至七城规模,城门依汉制用阴阳五行命名,却打破传统宫南市北布局,创造出宫北市南的新格局,对后世都城规划产生深远影响,成为文化融合的独特范例。
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曾说,真正的文化融合发生在 “共同体” 的日常互动中。五凉时期的凉州社会正是这样的文化共同体——不同民族在田间地头、市集茶馆、寺庙学堂的日常接触,培育了“和而不同” 的文化心态。这种心态不仅成为鸠摩罗什文化转型的社会基础,更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留下了宝贵的历史经验,在凉州人的衣食住行、言谈举止间,书写出一幅生动的多元生活画卷。
作者:徐兆宝,武威市凉州文化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来源:《武威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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