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与《末代紧皮手》和《国家坐骑》的关系是深远的。
我的出生地是武威,又称凉州。汉时称姑臧,乃匈奴语,意为城。明时又称“书城不夜”。光听听这称谓,就是个有历史有故事的地方。命名武威者应为汉武帝,其意为“以武扬威”。汉匈战争,武威的位置至关重要。凉州,“盖因此地寒凉故也”,此为县志上的说法。畜丰粮茂,“凉州畜牧为天下饶”,不是想象,也非虚构。汉唐时的凉州,是中国的“旱码头”,是那条贯穿中亚、西域的“丝绸之路”上的明珠。驼铃声声,商旅不断,各种文化都会在这里融汇,然后向中原传输。因而这里又是经济、文化的“中转站”。历代诗人眼里的凉州都是慷慨激振、建功立业之地,王维、高适、岑参等诸多的诗人或驻留凉州或途经凉州,大多被凉州风土人情所感,留下了大美的诗词,尤以“凉州词”更为人称道。魏晋南北朝时期,“五凉”在凉州建国,或长或短,都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不轻的一笔,譬如鸠摩罗什,譬如凉州古城,不一而足。有论家说在凉州,随便一脚踢出一块瓦,不是汉瓦,就是西夏瓷。马步升老师称“把手深入中国历史,一抓就能抓出一大把凉州来”。雷达老师亦称凉州古城,有“浓得化不开的文化气息”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凉州城小巷颇多,大多还保留完整。因我姨妈住在仓巷,我的初、高中也在凉州城度过。凉州的大街小巷留下了我过多的足迹,但那时我的志向并不是以后要当一位作家,而是如何努力,做一个城里人。而且我对改换身份的欲望远远大过了对历史掌故的探寻。丁酉年腊月,在兰州与弋舟兄等小坐,餐厅最后上了一碗臊子面。那种久违了的味道让我想起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凉州城里的味道。我拍了照片,对我来说,因就餐时心存感激拍了照片的就是这碗臊子面。
我对凉州城里的风物怀有刻骨怀想大多来自于我的祖父。我祖父年轻的时候在凉州城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个时期的凉州老城的面貌依稀还在,被誉为拥有300多座庙寺庵观的凉州城每日烟火缭绕,该是一种何等壮观的气象。我祖父在马神庙里做过饭,给我不止一次讲过马王神的故事。在我小时候,每遇冬夜,外面寒风凛冽或大雪飞飘。好像那时候的雪特别多,也特别厚。我们拥坐在炕上,那条惟一的被子成了温暖的象征。屁股底下烫,被窝外面凉,爷爷的凉州故事便断续开始。那是一种好奇的赐予,许多情节全凭我们想象。
若干年后,那种想象一展开便是故事。
凉州与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譬如那匹“马踏飞燕”被作为中国旅游标志。譬如“凉州大马,横行天下”,马与人浑然一体,才能“威武”。大凡在凉州能建功立业者,大多也与马脱不了干系。在冷兵器时代,在以马彰显国力的时代,凉州承载了多少马和人的悲欢离合。时至1915年,马廷勷任凉州镇守使,1928年为冯玉祥部队所驱逐。1931年马步青趁冯玉祥在蒋、冯、阎大战中失利退出甘肃之际,率骑五师进驻凉州。1938年骑五师扩充为中央陆军骑兵第五军,马步青任军长。我在《国家坐骑》中截取了这两个军阀的横断面来延伸历史,因为马廷勷统治武威时制造了惨绝的“凉州事变”。1927年的凉州大地震加上“凉州事变”,天灾人祸使凉州变得千疮百孔,悠久的凉州城在一震一战中几为废墟,成为凉州永远的伤痛。西路红军渡黄河,凉州亦成为战场。红军未攻打凉州城,不是出于对马步青的畏惧,而是其目的不在于夺取凉州城。而凉州城的坚固亦为马步青壮胆不少。这段历史,还有争议点,这不是我叙写的重点。
我的叙写仍与马有关。
义马便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当教师八年,每逢周末,总去拜访还遗存的社会贤达或有德望的老读书人。正史中忽略的东西,乡间野史能补正。这种寻访三老野少的行为有时也冒险,确实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遭遇:莲花山的大石擦肩而过,我两个小时都喘不过气来;斜行8个小时在大雪中到天梯山石窟旁边的小村,两腿冻僵,在一好心人家炕上焐几个小时才恢复知觉;凌晨被人抢劫,卸了自行车一面的脚踏板,推行二十余公里才到达凉州城......
这种抢救性的寻访使我有了相当充沛的积累,所以我的脑存中有许多令别人闻所未闻的轶事,只不过有时笔力不逮,生怕糟践了它们。
古凉州有专吃“义马粮”的。他们一出生便接受严格的检测,若体格坚实、耐力强大,便被作为“国家之马”的储备供养起来,死后焚化作为马形,意为来世转为国家之马,为国效力。圉人是专为饲养这些人的“养马者”。不是“牧”,而是养。
以什么为题,耗费了我三个多月的时间。最后定名《国家坐骑》。有些人赞,有些人反对。赞者说这能体现主旨,批评者说这题目太大。其实我真实的意图,是要避开宏大叙事,力图从普通民众身上开凿一种国家精神和刚健的国家意识。
这也许不是《国家坐骑》的全部。
上世纪90年代末,马步升老师参加一采风团至凉州,当时我全程陪同。那个时候,我在诸多人的支持下,穷力创办了《西凉文学》,其酸甜苦辣伴了我将近20年。自此时起,步升老师便成为武威文学积极的支持者和见证者。20多年来,他来了多少次武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早已超过了他回故乡的次数。我的算作文学作品的东西他基本都过目。《末代紧皮手》和《国家坐骑》,他是审读过我手稿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他很少评判我的小说,有时到了吝啬的地步。那是一种宽容,他在明显地放纵别人认为我小说中所缺失或待填补完满的东西。他不止一次对我说,小说无法完满或者完美,完美的可能不是好小说。所以许多年来,我在不停地写,不停地思考,不停地犯写作中明显的错误。
在这一点上,我一直很顽固。我知道“我所唱的歌还未唱出,我每天都在调理琴弦。”除却工作,我的大多时间花费在了《西凉文学》上。20年来仍保持“一将一兵”的办刊格局,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耐力的考验。在属于我有限的写作时间里,我的大量时间仍在读书,所以也有人惊讶于我“写着很土的小说,研读着很现代的小说”的二律背反。
小说写完后,剩下的事就大多为读者的了。小说背后的事不必永远让创作者一个人絮絮叨叨,该讲清的讲清了,应该就行了。《国家坐骑》出现了许多解读,我从来不做过多的解释。
一到春暖时节,我又多了一项活:打理我那二亩多地的果园。园不大,品种却也丰富。许多事也由朋友帮忙辛苦,我自己亦不偷懒。每到周末,我便回乡,一者陪老父亲,为他做几顿饭。大多时候,我一手提锨,一手握树剪,该干嘛干嘛。一套旧装一穿,别人说我比农民还农民。若在20年前或10年前,我会生气。现在,我很欣慰,我还能这样呆在乡下,或十天,或半月,白天挥汗锄草,晚上待老父酣睡后,一人坐一把椅子,坐在院中望月亮,望星星,或想想小说中的人物。能静则静,我觉得自己还可以,真的可以。我曾对人说:30多年前,我曾力拼想脱胎换骨变成一个城里人,经过奋斗,基本做到了;30年后,我想死心塌地做回农村人,却遇到了很多困难,主要是心坎难迈。再者,农村需要的可能不是我们这样的人了。但我们这样的人能在农村真正的生活,也许,农村还能保留那么一点点文气,即便微弱,也是一种行动,至少是一种姿态。
每年桃丰梨脆果甜之时,许多人会来。许多人认为我小说中的“巴子营”是我故乡的代称,其实我的故乡旧名叫冯家园,是老312国道旁的一个候车点。
至于巴子营,说穿了就是巴掌大的地方。
这也很简单明了,用不着多解释。
时于戊戌二月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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