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对凉州不甚了解,以至在读毛泽东《体育之研究》时看到“燕赵多悲歌慷慨之士,烈士武臣多出凉州”的句子时竟大惑不解。我所知道的凉州籍名人如李益、阴铿、张澍等等,不是诗人,就是文人,似乎都跟烈士武臣沾不上边。而且在我的印象中,凉州人的性格虽说也有农民式的刁诈,却也并不强悍暴烈,饥馑之年也没听到有拉杆子造反的。后来在凉州呆久了,听 “瞎贤”唱凉州贤孝《鞭杆记》,才开始对凉州人有了全面的认识。
贤孝是流传在凉州城乡的一种民间娱乐方式,由盲艺人挟着三弦自弹自唱,内容大多是劝人为善行孝,故称贤孝。“瞎”者盲也,“贤”者德能也。盲艺人因唱贤孝便得了这么个戏谑而尊敬的称呼。瞎贤走到那里都是受人尊敬的,欺负瞎贤要受到别人的指责,这是历来的规矩。
《鞭杆记》又名《打巡警》,唱的是清末凉州农民暴动领袖齐飞卿和陆福基的故事,记载了暴动经过和许多口头传说,有些句子很传神,把清末的苛政重税、民不聊生的现实,刻划得入木三分。
第一次暴动发生在光绪34年(1908年)农历8月16日,凉州四乡六渠的农民持木棍铁锨涌入城内,捣毁了四条大街的巡警楼子,抄了缙绅王佐才的家,攻入县衙门要求停止苛政重税。县知事梅树楠越墙逃走,派把总刘作铭领兵镇压。乡民无力抵抗,四散奔逃,暴动领导人齐飞卿逃走,陆富基、于成林被捕。随即于成林在武威被杀,陆富基押往兰州,不久就义于肖家坪。齐飞卿于1910年秋潜回家中,联络了老吆会等民间组织,于宣统三年(1911年)3月再次组织暴动。陕甘总督长庚派兵镇压,第二次暴动亦告失败。齐飞卿被其族弟齐振海出卖被捕,于农历十月十五日在凉州被害。
我对这段历史颇感兴趣,一些朋友怂恿我写个戏,我于是萌动了到齐飞卿、陆富基家乡去看一看的念头。1990年9月20日,我动身前往齐飞卿家乡双城镇北安村。大约上午十一时到了齐家所在地北安一社。我先找到一家姓齐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粗壮汉子,很热情,领我去齐飞卿的孙子齐兆辉家,一路上对我说他这个齐家和齐兆辉家不是一个家族的。
齐兆辉已经72岁,身子骨还硬朗,能帮儿子干点家务活,虽然识字,但不善言谈。他妻子倒是很健谈,记的事也多。这地方老地名叫齐家庄,但别人都叫齐家当湖,因为原来村庄四周都被湖水包围。据说湖面很大,南到贺家坡,北至双城,村中有一条路往西通官路。原来湖周围长满了树,湖中有鱼,有鸭子,天鹅也在这里驻栖,如今湖水枯落,见不到当年的景致了。
齐兆辉的祖太爷齐宗是个很能干的人,齐家就是他这一辈发的家,给后代留下了八十多亩地、五个院子、十几头骡马、五对牛、一千多只羊,城里还有几个当铺。齐宗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叫齐万泰,老二叫齐万荫。齐万泰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叫齐振夺,字一枝;老二叫齐振海,字一将,因是兔唇,人称豁子。齐万荫也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就是齐振鹭,字一鸣,号飞卿;老二叫齐振新,字一茂。光绪二十年,齐宗给两个儿子分了家。分家后,齐万荫在典当业上发展很大,在双城、丰乐和凉州城里共有十三个当铺,能记得起名字的有兴义盛、兴义恒,这些当铺在民国年间全卖了。
齐飞卿中过秀才,头房夫人死了后,续娶了殷家烧房的殷姓姑娘,比他小十几岁。他爱好书画,又爱习武,为人仗义疏财,故而远近闻名。他用的砚台名铜雀砚,据说是用三国时铜雀台上的砖雕刻,长八寸、宽六寸,上有一雀俯瞰墨池。家中养着两匹走马,一匹花马,一匹黑马,是他专用的坐骑。自备一把宝剑,用来习武护身。
他的堂弟齐振海为聚敛财富,和双城劣绅李特生勾结,横行乡里,为飞卿所不齿。飞卿家有一辆马拉轿车,便在一条新毛毡上画上齐振海头像,铺到车板上踩踏。兄弟俩交恶甚久,不共戴天。
光绪34年的暴动中,乡民烧了李特生家的麦垛,李特生便四处打听齐飞卿行踪,给县知事提供情报,协助捉拿。有几次差一点就抓住了,但又侥幸逃脱。一次是在家里,抓他的警察来了,他换了一身长工的衣裳,挑着水桶佯装去挑水,把警察让进屋,然后骑马跑了。还有一次在丰乐堡当铺,他化装成藏民,戴着毡帽出去,追的人没认得,又跑了。警察跟后就追,追到三叉羊羊庙前,飞卿下马拜叩羊神,祈求保佑,并许愿重修庙宇,再塑全身。追的人刚到庙前便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警察被风刮得进不了庙,飞卿又一次逃脱。后来齐家在羊羊庙盖了三间大殿。庙坍后,一个放羊的在供桌下发现了埋藏的银子,人们说这是齐飞卿埋下随时备用的。我曾听人说过这么一件事,一次他被追急了,跑进一家,一个婆姨正在蒸馍馍,便躲进了蒸笼,妇人继续烧火,等追的人走了才出来。齐兆辉说没有这事,那是人编的,钻到蒸笼里还不把人蒸熟了,再说谁家有那么大的蒸笼。
齐飞卿在家无法久留,便去了北套,后又去了南方,过了两年多才回来,组织了宣统三年的第二次举事,也被镇压下去。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武昌首义的消息传到了凉州,飞卿以为不会再有人追究打巡警、砸县衙的事了,便住在家中不再提防。齐飞卿嗜好下象棋,他堂弟齐振海请来河西堡的高棋陈正年跟他对奕,然后才去密报官府。这次行动组织得很严密,由李特生带刘胡子的骑警来捉他。飞卿正在下棋,长工来说南湖滩上来了马队,飞卿出门去看就碰上李特生,转身要走,被李揪住了辫子,说话间骑警到了,飞卿被抓住。陈正年稀里糊涂当了钓饵。
飞卿胞弟齐振新上下打点营救,听说救人需要大概卖三个当铺,齐振新的态度便不太积极了,没有卖当铺也没拿钱。不过我推测官府不过是想借此狠敲一笔竹杠而已,拿重金也末必能把人赎出来,齐振新是否看穿了官府的把戏也未可知。
一些记载齐飞卿和凉州暴动的文章中说,齐飞卿在狱中还与老吆会取得联系,发出鸡毛信,再次策划起事,贴出帖子,口号是“十月十五,劫牢反狱”、“十月二十五,先杀凉州府,马踏上古城,捎带张义堡。”我问齐兆辉有没有这事,齐说:“帖子有,不是爷干的,也不是老吆会干的,是李特生们干的。他们怕凉州知府王步瀛把爷放出来,再跟他们作对,有意放的风,是黑帖子。你思想嘛,指名道姓要杀凉州府,那不是逼着叫姓王的杀爷的头吗?要是老吆会真有那么大的力量,三月里起事就成功了,爷也不会给抓进去。再说起事的人都怕做事不密,哪有把起事的日子提前喊出来的?这些事二爷齐振新活着时给我说过。后来都说是爷干的,说了叫说去吧。”
齐飞卿于1911年农历10月15日晨二时许被杀于凉州城大什字。据说齐飞卿受刑时的情况可以说是惨不忍睹。当天天明后杨成绪便在大什字当众撒尿,有人制止说:“四爷,这么多人你怎么……”杨成绪说:“有人哩吗?我怎么没看着?凉州城里还有人吗?”
我问齐兆辉家中还有没有他爷爷的遗物,他说什么都没有了,有的东西失散了,剩下的东西后来县上来过几批人,说是要搞展览都拿走了。他说可惜的是那把宝剑,落在了一个姓孙的人手里,姓孙的后来跟了马步青,在副官袁跃庭手下做事。我也听说武威市博物馆保存着一些齐飞卿的字画,一位朋友还亲眼见过齐飞卿的一幅照片,后面题着四句诗,但这些东西我都没见过。
次日午饭后我离开齐家,前往永昌镇寻访陆富基家。下午四点多钟到了陆富基的重孙陆登高家。陆登高68岁,识字不多,太爷的事记得的也不多。儿子分家另过,老俩口住着一个大院子,晚景颇为凄凉。小儿子娶的媳妇是外地的,生了个男孩子,几年后跟一个外乡人跑了,把孩子也带走了。孩子大概十多岁了,说有人在外地见过,在工地上筛沙子。问我有没有办法帮他把孩子找回来,我摇摇头,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遗憾。
陆富基是永昌镇的绅士,有一百多亩地,雇着长工,人称“陆老爷”,是陆登高的太爷,太太姓张,生了四个儿子,活下来三个。陆登高的爷爷叫陆得寿,是老三,人称“陆三老”,奶奶姓俞。陆得寿两个儿子:陆兴学、陆庆学。陆登高是老大陆兴学长子。
光绪34年暴动之后,本来陆富基已经逃离虎口到了西山。捉拿他的人住在他家,每天杀猪杀羊要吃要喝,还把他的亲戚邻居抓来拷问。陆得寿的媳妇生了孩子不久,吓得不敢回家,晚上抱着孩子在苞谷地里过夜。陆富基听说后为了不连累别人,就从山里回来投了案。关在监狱时探监的人很多,官府怕出乱子要送往兰州关押,陆富基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便向官府提出要看看孙子。三儿媳妇生的二胎是个孙子,就是陆登高的父亲陆兴学。陆得寿便把儿子送到监狱里呆了三天。陆富基被押往兰州时,曾有人策划半道劫囚车,终因无严密的组织未能实现。
陆富基入狱后,三儿子陆得寿一直陪着,押送兰州也跟着去了。次年(宣统元年)农历二月春种时,陆富基不要儿子陪了,打发他回家来播种。李特生趁机送钱贿赂何藩台,叫他务必杀了陆富基,何藩台便在肖家坪将陆富基杀害。春播刚完,陆得寿就听到父亲被害的消息,便急忙赶往兰州,到了兰州水北门正好遇上扶柩送灵的孙铁匠。
孙铁匠原是外地流落到永昌镇的游民,因为偷了镇上关帝庙的大刀打铁钉卖钱,被村民抓住关起来要活埋,孙铁匠媳妇去找陆富基求救,陆私下放走孙铁匠,并赠以银两让他远走高飞。孙铁匠夫妇在兰州水北门开了家铁匠铺,打马蹬赚钱度日。陆富基被杀后,孙铁匠把尸体运到家中,还买了油松木棺材入殓,正要送往凉州,陆得寿刚好赶到。孙铁匠是个很讲义气的人,一路陪陆得寿一直把灵柩送回家。陆登高说,太爷死了后英灵不散,同年秋天何藩台调任新疆路过凉州,到四十里铺歇轿休息,正要下轿忽然轿帘被人揭开,定睛一看原来是陆富基,何藩台赶快求饶说,你饶了我吧,我到了新疆好好超渡你。陆富基向何藩台脸上吹了口气,何便死在了轿子里。陆富基死后不久,一年过春节庄子被火烧了,后来另迁新址盖了房子。陆兴学抽鸦片,把一份家产抽完后便死了,死时才三十多岁,从此陆家便家道中落。
夜里,陆登高给我讲了附近石碑沟村的一件轶事。他说石碑沟有名就是因为有石碑,石碑是一头石牛在月黑的夜里驮来的,正走着被一个提灯笼的人看见,石牛便停步不走了,牛和碑永远留在了此地。后来石碑沟一个秀才去考举人,主考官一听他是凉州石碑沟的人,便问石碑上写的啥,秀才说不知道,主考官说看来你是个瞎秀才。秀才落弟回家,不久眼睛真的瞎了。
第二天清晨回城,顺路来到石碑沟,在公路西边的高台上找到了这个石碑,很高很大,碑额上有“大元敕赐西宁王碑”八个篆字,碑座是龟趺。这便是著名的“西宁王忻都公神道碑”,正文在近处也看不清,难怪那秀才不知道了。回来查阅资料,原来保存在凉州文庙的“亦都护高昌王世勋碑”的残碑也是在石碑沟出土的,石碑沟确乎是名符其实。
采访时,两家人都说到了杨成绪,他是凉州暴动的策划者之一,但官府却放过了他。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已年近八旬,又是光绪丙子科岁贡生,官府才没加罪吧。但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爱憎,陆富基遗体运回武威,他曾作文致祭,称陆为英雄;齐飞卿遇难,他又有前述的过激行为。传说《鞭杆记》这段贤孝就是他编的,交给了著名贤孝艺人李洪元,由他第一个唱了出来。从贤孝中那酣畅淋漓的曲词和刻薄嫉愤的情绪看,这个说法也并非空穴来风。杨成绪是在历经科考挫折,看透了官府的腐败暴虐,而以嬉笑怒骂、怪诞不羁的方式来表现自己蔑视和仇恨情绪的,因而被称为凉州怪杰。以下的小故事颇能说明他那一以贯之的张扬性格。一次县衙六房稿爷作对联为戏,一位出上联云“兵、刑、工、礼、户、吏,六房六位案总”,恰逢杨成绪路过听到,张口便对曰:“马、牛、羊、鸡、犬、豕,一圈一路畜牲”;意犹末尽,又对曰:“稻、梁、黍、麦、菽、稷,一仓一类杂种”。一年天旱无雨,官府和乡绅在雷台设坛祈雨,杨成绪作联嘲讽:“一坛上淫僧妖道,吹吹打打,打走了风云雷雨;两廊下贪官污吏,叩叩拜拜,拜出了日月星辰。”
后来本籍学者梁新民先生惠赠一本刚出版的《武威历史人物》,详读之后方知古凉州历朝历代不仅人文荟萃,而且有一批武功杰出的人才。后和耄毛交往促谈,更清楚了凉州不光民风强悍,而且武风颇盛,有“河州的鞭杆秦州的棍,凉州的拳掌称霸王”的谚谣,出过不少武林高手,被人称为“铁门槛”。内地来的武林高手若在凉州栽了,只好打道回府,不会再西行的。而且凉州武林中人能恪守武林之德,喜欢打抱不平。凉州人张铣中了光绪29年进士,在新疆焉耆任知府,几个老乡在新疆参与同盟会革命活动,被张铣拿获查办。凉州武林高手董立文得知消息,赶到焉耆将张铣刺死在任上。
凉州人关心国事、敢做敢为的性格一直保留到今天。一次我去凉州,和区文化馆馆长议论凉州人的性格,酒酣耳热谈兴正浓时,馆长突然一拍脑门,说:“糟糕!差点忘了一件大事!”我问啥事,他说某单位从外地请来一名武术教官,此人出言不逊,说凉州武林没有他的对手,凉州武馆馆长杨洪派大弟子挑战,约定今天在那个单位比武。馆长是武馆顾问,自然要去看比武,说完便匆匆忙忙走了。后来见到他,问比武结果,他说:“打跑了,牛吹得大得很,武艺干脆不行,才十几个回合就趴下了。那个单位不要了,回去了。”(文/李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