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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摩罗什的法种与舌头

发布时间:2018-09-03      
作者:马步升
 
  这是寒冬的凉州古城的深夜,一年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夜,我去膜拜一位大师的舌头,鸠摩罗什的舌头。这里只有他的舌头,没有别的,一根供奉在石塔下一千六百多年的舌头。虽然,我无数次来过凉州,春夏秋冬,每来一次,必须要看一眼鸠摩罗什塔,哪怕只够匆遽一瞥的时间。
  大街上人车皆空,只有自由主义的寒风。它们从来都是自由的,而今夜,它们的自由达到了极限。街边排列着两行人,行与行之间隔着一街宽的距离,每行的每个人之间,相隔着互不干扰的距离。他们或站或坐,向空旷、清冷,乃至虚无的天地,展示着各自职业的招牌性形体动作。文人一手持简牍,低眉顺眼,谦恭维诺,却做出抑扬顿挫向天诵读的样子,一手抓一杆毛笔,似乎要对简牍评点、眉批,或者修改。武人少不了刀枪剑戟,或背或挎,或怒目远方,或剑指脚下,而张弓搭箭者,因引而不发,更让人生出冷风穿心之感。比较平和的是那些贤孝歌者。贤孝自诞生起,从业者从来都是盲人,这是上苍赐予盲人的一碗饭,盲人用自己的歌喉和手中的三弦琴,向人间宣介着上苍的好生之德。他们坐在街边,与身边的文人相比,他们多一些谦卑,也多一些诚实,与身边的武人相比,在他们的歌声弦声的声声断断中,所传达的似乎只有一个永远不变的主题词:世界永远属于世界,生命永远属于活着的生命。他们的眼睛一律都是两个黑夜一般的墨点,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便也什么都不用看,天色,脸色,面前有人无人,给钱不给钱,给多给少,他们看不见,便也不用看。忠孝贤达,奸邪宵小,在他们的吟诵中,在他们的旋律中,一一剖划分明,两个阵营没有看得见的营垒,却势如冰炭,绝无通融。
  这是凉州地界上千百年来的杰出人士,以青铜雕像的形式,把凉州人的价值观念宪法一样固化在大街上,如同那逶迤于千里河西走廊的一洞洞石窟,一身身佛造像。什么是法相庄严,什么是善从心生,识与不识者,信与不信者,遵与不遵者,一目了然。但,这其中没有鸠摩罗什。按理说,鸠摩罗什是凉州大地上有史以来留下足迹的最伟大的人物,他要是晦暗不明,如同照耀凉州的日月遮蔽在深重的乌云中。从来崇佛,至今佛意仍然浓重的凉州,断不至于怠慢了鸠摩罗什。或许,拐过这条街头,就是鸠摩罗什寺吧,或者,鸠摩罗什留给凉州的只有他的那根舌头吧。
  鸠摩罗什的西来凉州,成就了佛法弘扬史的一桩不朽传奇。因为争夺他,而爆发两场规模甚大的战争,并导致两个国家的灭亡,这是这位尊者的不世荣耀,亦是他的永恒的悲哀。前秦君主苻坚在扫平北方后,又挥军南下,企图一鼓而下蜗居江南的东晋,从而完成那华夏一统的伟业。发兵前,他命令镇守凉州的大将吕光,出兵西域,从龟兹那里夺取鸠摩罗什。大军南侵,他有必胜信心,如果再得到这位旷世尊者,那便是,在世俗威权上一统天下,在精神领域里将真理的化身罗致于自己的帐下。此时的东土大地已兵连祸结多少年,真的该天下一统了,也真的需要精神抚慰了。一切如愿,吕光灭了龟兹,俘获了鸠摩罗什。只是东土这边出了意外,苻坚在淝水大败亏输,狼狈逃回长安后不久,又让原来的部属篡逆了。吕光在回军途中,得知此消息,他索性羁留凉州,自己开创后凉国,自己做起了后凉天子,而鸠摩罗什正好在手中,还有他从西域掠夺而来的,要用两万峰骆驼驮载的各色宝物。
  有大作为者无不以旷世尊者为天下至宝,此时的吕光,手中有天下第一尊者,又有掠夺而来的充裕的俗世财宝。而凉州又是一个外有山河雄关捍卫,内有广阔平畴生息的宝地。但吕光并非一个虔诚的佛徒。好在他也不是一个仇视思想精英的土皇帝。鸠摩罗什被羁縻在凉州长达十七年。这些年,他依然拥有国师的身份,间或也做些弘法敬佛的功课,可他的主要业务,似乎是在为吕家小朝廷谋划军国大事。对于鸠摩罗什而言,在这个漫长的岁月里,也是有收获的,比如,他本来就不错的汉语,此时臻于炉火纯青,比如,他对纷繁世事的参与、观察和体验,使他对佛家经典的领悟抵达化境。
  时光在凉州的大地上默默地行走十七年,鸠摩罗什也从一个西来时的而立青年变成了知天命的中年人。佛祖似乎觉得这个难得一见的天才佛徒,此前在人世间走过的所有脚步,以及对佛法真谛的领悟过程,都太过顺利,佛法恰好是建立在对人世间的苦和恶的认知和体验之上的,否则,日诵千偈,胸藏万卷,不过还是从经卷到经卷,参不到什么佛法真谛的。这个从童年起,便为西域诸多君王座上客,少年时,便被西域的达官贵人像圣贤一样顶礼膜拜,而其声名如同那横扫过万里流沙席卷东土大地的西风,上至帝王将相,下讫凡人百姓,无不翘首西望。真正的佛徒都是从一个个劫难中诞生的,而所有的高僧大德,其佛法修为的高低,无不与其所受劫难的深浅相关。肉体的劫难是外在的浅层的劫难,内在的心灵的劫难才有望触及灵魂。此前,鸠摩罗什已经受到过一些劫难了,而强加于他劫难的人,正是他当下的主人。龟兹国破灭,吕光如愿俘获鸠摩罗什,军阀的眼里看见的永远都是强权和财宝,在吕光的眼里,眼前这个三十岁左右声闻天下的佛徒,与凡人无异。吕光不是佛徒,可他知道佛徒的软肋在哪里。他强令鸠摩罗什与龟兹公主成婚,鸠摩罗什大惊失色,拒不如命,凡夫俗子的坏点子永远比圣徒要多,如果这个凡夫俗子手握强权,一个随意生出的坏点子都有可能制造出翻江倒海的动静来。他将鸠摩罗什灌醉,与龟兹公主一同关进一间密室。鸠摩罗什破戒了,而先前有西域高僧预言,鸠摩罗什如果三十五岁前不破戒,将功德无量。鸠摩罗什破戒了,时年三十岁。而吕光并未尽兴,他让鸠摩罗什骑乘烈马犟牛,以此出这位佛徒的洋相。
  这一切,鸠摩罗什都挺过来了,他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他是为佛而生的,佛法未弘,肉身何用。回军途中,鸠摩罗什给这位劫持他的军阀出过不少主意,有些主意可以说是挽救于这位军阀于覆亡之际的奇谋神计。为人谋而不忠乎,这是儒家的做人标准,地狱不空我不成佛,这是佛家的理想。经了许多事,吕氏认识了鸠摩罗什的价值,在俗世待遇上,应该说,也待之不薄。但,他们的俗眼,只能看见这位世外天才的俗世价值,真正让鸠摩罗什时时因内心痛苦而灵魂震颤的,是他的弘法大愿搁浅在这片四周被流沙包围的天堂般的绿洲上。如何毁灭一个思想家,愚蠢的强权者,往往会从肉体下手,以为这样简便彻底,头颅落地后,再也不会生出什么蛊惑人心的想法了,而精明的强权者,则会留下你的头颅,但让你闭嘴,你的头脑里爱咋想咋想,你的想法不要说出来,或者不给你说出想法的机会,犹如让你锦衣夜行,没有观众,有也看不见,你尽情显摆吧。“罗什之在凉州积年,吕光父子既不弘道,故蕴其深解,无所宣化。”《晋书》中轻描淡写几句话,鸠摩罗什生不如死十七年啊。
  吕光死了,吕隆袭位,鸠摩罗什的俗世待遇没有受到触动,可弘道之舟依然搁浅在凉州的戈壁滩上。而此时的长安,前秦国号陨落,后秦旗帜升起,苻氏国姓由姚氏取代。这个原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文化理念的发祥地和大本营,城头的旗帜几经更换,当此之时,儒冠凋零,佛光正炽。礼请不得,便发兵强取。长安姚兴如愿攻破凉州吕隆,也如愿俘获鸠摩罗什。此时,应该为那两位因为鸠摩罗什的缘故而导致身死国灭的君主说句公道话。龟兹国王白纯和后凉国主吕隆都完全有能力,甚至有理由,在国破身亡之前杀了这个灾星的,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翻开华夏文明史,我无法拥有,你也别想拥有,毁灭你极力要得到的,甚至与你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这几乎成为惯例。然而,也有例外,一个是龟兹国王白纯,一个是后凉国主吕隆。在中国古代的帝王谱中,他俩既无大作为,亦无大名头,然而,他们不约而同,放过了鸠摩罗什,有此一举,足以称得上大作为,足以配得上任何大名头。
  留给鸠摩罗什在俗世的时光还剩十二年。对于怜惜自己俗世寿命的俗人而言,十二年是一个相当冰冷残酷的数字。十二年能干点什么呢,十二年后,自己将弃世而去,这个世界不再跟自己有关了啊。可对于鸠摩罗什来说,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了。需要他做的,他想做的事情当然很多,再给他五百年,也不一定得够。可是,他知道,人这种精灵,在宇宙天地间孕育,无数的人,汇聚为宇宙天地间的一条滔滔不息的大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一个人只能做一个人的事情,得过且过虚度一生,是对自我职责的亵渎,也是对自我生命的辜负,但却不能因此越俎代庖包办代替。此时,鸠摩罗什已年过半百。好在,他是一位天纵之才,童年时,即可日诵千偈,三万余言,胸中装满了佛学经典,少年时,又遍访西域高僧大德,辩难释疑,佛学功底一时天下无双。凉州十七年,虽无法正常开展弘道宣化的事业,但一个智者的头脑只要没有停顿,那么,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他都是一个思想者,思想者需要日益精进,更需要反刍,在反刍中精进。
  鸠摩罗什官拜国师,入住长安的欢乐谷中,他率领八百弟子日夜畅游于佛学的汪洋大海中。《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妙法莲华经》、《金刚经》、《维摩诘经》、《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佛说阿弥陀经》,还有《中论》、《大智度论》、《十二门论》及《百论》等论,凡七十四部,三百八十四卷,后世中土佛教几乎所有的宗派或学派,其渊源都在这里。思想者的价值从来就不限于思想者本人,身未死而学说已废,本来就不配思想家的称号,身与学说同死者,最多也只能算作御用学者,他只属于“御”他“用”他的人,仍然与思想无关。真正的思想家,其思想的光辉未必能够照亮当世,但,一定是能够照亮后世的。以此而论,鸠摩罗什当之无愧。
  然而,在佛家戒律那里,鸠摩罗什的肉身却是不洁的。据可靠史料记载,他有着三段破戒史。第一个是吕光,这位成心让他难堪的军阀,第二个却出自“好心”。《高僧传》说:
“什为人神情朗澈,傲岸出群,应机领会,鲜有论匹者。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虚己善诱,终日无倦。姚主常谓什曰:‘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后世,何可使法种无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自尔以来,不住僧坛,别立廨舍,供给丰盈。”
  这位“姚主”,大约就是后秦国主姚兴。这位同样出身军阀的君主,很傻很天真,也不乏可爱。他内心有着长远打算,也为这份长远打算付诸了切实的行动。在他的知识系统中,“法种”可以来自生命的遗传。当然,这不能怪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虽有这声发自大地深处的质疑和呐喊,虽有无数的改朝换代命运沉浮成为俯拾皆是的证据,但是,一旦戴上天子冠冕,一朝跻身王侯将相阵容的人,哪怕明知天命之说不靠谱,但也不愿意就此相信,至少不能让他人相信。何况,鸠摩罗什本人就是“法种”,一时无二的“法种”。他的父亲鸠摩炎,他的母亲耆婆,同为虔诚的佛徒,同为得道高僧。法种绵绵,代代不息,得一人,而天下优良法种,尽在欢乐谷里,如那不懈江河,自然流淌。
  鸠摩罗什与姚兴配给他的那十位伎女,到底有无“法种”育出,史无明载。但,鸠摩罗什却是有着两个儿子的。这便是他的第三段破戒史。这次,似乎是他的主动破戒。《晋书.鸠摩罗什传》说:
(什)尝讲经于草堂寺,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有余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坐,谓姚兴曰:“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姚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
大师就是大师,对平常人耻于启齿的事情,他说得尽在佛理,做起来也如同做佛事。他说,他的精神遭遇障碍了,而这个障碍来自性欲,只有女人才可克服。姚兴不含糊,他老早都在这样想,这样做,后宫又有那么多闲置的青春女子,只要“法种”可传,保障供给。大师更不含糊,“一交而生二子焉。”看来,从先前的两段破戒史中,大师获得了性经验,而这种经验,并非身外之物,予取予求,可以自由处置,它往往会变成自身的一部分,召之一定来,挥之未必去。这不,大师在这样庄严的场合,肉欲这个孽障,像凡人一样发作了。
  只是,那一举而得的两个儿子,并没有成为大师,至少史无明载,至少没有成为乃父那样的大师。看来,龙生龙凤生凤,从血统和外形上大体不会有什么差错,但,是龙的形体未必一定有龙的精神,是凤的外形,未必一定有凤的仪态。大师的形体骨血可以遗传,而大师之为大师,却不在于其形体骨血。家学渊源,其来有自,并非虚构,同样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亦是常见的风景。那些名冠千秋泽被百代的圣哲,其思想衣钵由自己血亲后人传承者少之又少,以至绝无仅有,他们的衣钵在他们的门生手里,门生复有门生,代代沿袭,代代推陈出新。弟子门生是他们真正的“法种”,比如,孔子有“法种”三千人,贤者七十有二,鸠摩罗什有“法种”八百人,贤者有所谓的“什门四圣”、“什门八俊”、“什门十哲”,这里面没有他的那两个他与宫女生出的儿子。
  中国人给译者的事业设置了一个最高标准:如翻锦绣,背面皆华。而鸠摩罗什以他的几百卷佛经译典,成为这个至高标杆的最早践行者。他的心智,他的思想境界,他的现实贡献,都可力证,他是佛学史上屈指可数的大师,都是与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都是不朽的。然而,他的三段破戒史,无论被破,还是自破,却说明他的肉体仍然是血肉之躯,与俗人并无本质差别。于是,他的肉体生命无可阻挡地走到尽头了。也许,他深知,破戒对于一个佛徒是多么地重大,多么地致命,尤其像他这种对佛法事业贡献巨大,因而其一言一行具有强大号召力的高僧来说。这绝非危言耸听,在他享受俗世待遇时,许多佛徒早已按捺不住起而效法了,只是他以自己高超的佛法修行,使“诸僧愧服乃至”罢了。可是,他死后呢?对此,他是一千个不放心,一万个不放心,以他的绝顶高超的修行之功,尚且三番破戒,遑论那些一身袈裟一心俗念佛门混迹者呢。也许,是对自己破戒行为的忏悔,也许,是对佛门弟子的劝诫,抑或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破戒,只是肉身之破,而非灵魂之破,圆寂前,他将众弟子招呼前来:“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缪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燋烂。”
  奇迹出现了:“以火焚尸,薪灭形碎,唯舌不灰。”
  这是思想史上的奇迹,古今中外,仅此一例。而让人颇为费解的是,鸠摩罗什圆寂前嘱托,将他的那根烧不化的舌头运回凉州安葬。于是,人世间有了这座唯一的舌舍利塔。这同样是思想史的奇迹,古今中外,仅此一例。
是否,肉身破戒,因之肉身也是速朽的,只要在思想上严守戒律,从不妄言,那么,那根传播思想的舌头也会不朽?
谁能说得清楚呢。
  在寒风中,在凉州的寒风中,在这个冬天最冷的夜晚,我穿过只有寒风出没的街区,来到鸠摩罗什塔前。我知道,这里供奉着一根不朽的舌头,而我的舌头业已冻僵。
  我无语,我欲语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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