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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曾经是一个大概念,也可称之为大凉州。
这个“大”字,是说凉州的地域。曹魏时期,凉州的地域涵盖了整个河西走廊,一直延伸到今天的内蒙古额济纳旗,其治所就在今天的武威。尽管地域被大大地拓展了,但这个时期确实是凉州历史上最为动荡的一页。凉州人在这个动荡的乱世,其作为也确实乏善可陈。
东汉末年,在黄巾军起义的同时,凉州地界上也爆发了多次的羌人造反。于是,朝廷中以司徒崔烈为代表提出了“弃凉”的主张。此论一出,立刻遭到了陇籍官吏傅燮的反对,二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当时的情境,与清末发生的那场“塞防”“海防”之争大有相似之处,只是意义完全不同。这场争论虽然并无结果,但足以说明凉州的局面已经无法收拾。这个时期,对凉州来说,堪称乱世。
乱世中,凉州作为匈奴旧地的某些基因似乎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于是,凉州人开始以另外一种方式走进了历史。马腾、韩遂、董卓、李傕、郭汜等人横空出世,其麾下正是从凉州招募的羌胡。于是,凉州人血液中的某些强梁、尚武、雄健、任侠的基因开始无限地膨胀起来。
(鸠摩罗什寺 刘忠摄)
凉州人的骁勇甚至延续到了三国时期。公元263年,司马师兴师灭蜀,邓艾的军中仍然有许多凉州的“羌胡健儿”,而且战功卓著。但是,灭蜀后,这些人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封赏,于是引发了凉州籍官员段灼的满腹牢骚——“昔伐蜀,募取凉州兵马,羌胡健儿,许以重报。五千余人随(邓)艾讨贼,功皆第一。而乙亥诏书,州郡将督,不与中外军同。虽在上功,无应封者。”这说明,凉州健儿虽然骁勇,但却获得了一种尴尬的地位。也难怪,看看他们先前的首领和走进历史的人物,这不能不让人提防。
到了西晋,这时,不仅是凉州,整个中原王朝也处在飘摇之中,血雨腥风里,人们不可能去感受儒家文化的那一份温暖。文脉衰微、教化废弛,让人心痛。
恰在西晋灭亡前,一个重要的人物出任凉州刺史,来到了凉州的治所——姑臧。
这个人,就是张轨。
来凉州之前,张轨目睹自己的老师张华、杨骏“连头受戮”,这不免让他有些战战兢兢,心有余悸。于是,他自荐加公卿推举,以“才堪御远”的评价来到了凉州。
至此,一个新的时代降临凉州。
张轨,自幼生活在京城洛阳,并随隐居的甘肃籍学者皇甫谧学习《孝经》。为官后,被人们评价为“少明敏,好学名经,有器望,姿仪典则。”
张轨的身后,是一个荒诞不经的西晋王朝。先是皇后贾南风的专权和滥杀群臣,后来是 “八王之乱”,西晋朝廷确实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一切,对于张轨而言,是一段惨痛的记忆。
于是,张轨无心回望中原,在他的胸臆中,只有对凉州的经略。
于是,在张轨的治理下,凉州成了一块安定富足的乐土。
既然是一方乐土,那就自然有着强大的感召力和吸引力,史书记载:“中州避乱来者日月相继”,一时间,凉州人口大增,但更重要的是,中原人士的汇聚,为凉州的文教与学术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辉映历史的五凉文化的建构,自此开始。
初来乍到的张轨,面临的是一个复杂的局面。
这里需要追溯一段历史,需要将笔锋转向前文曾经提到的鲜卑人中的一支,即拓跋鲜卑。
说来话长,拓跋鲜卑居然起源于大兴安岭深处一个叫作嘎仙洞的山洞。他们从这里出发,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走过了漫长的旅程。先是落户于呼伦贝尔地区的呼伦湖,之后在首领拓跋诘汾的带领下来到了河套北部固阳阴山一带。在这里,他们迅速与匈奴融合,势力逐渐强大。
拓跋诘汾之后,其子拓跋力微接过了他的衣钵。这时,拓跋力微的兄长拓跋匹孤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率部众迁居甘肃河西走廊。这次迁徙,为拓跋鲜卑的历史埋下了一个重要的伏笔。之后,当这个伏笔再次出现时,则是石破天惊的一页。
拓跋匹孤进入河西之后,由原先的“拓跋”变为“秃发”,被称之为“河西鲜卑”。这是一支勇武强悍的力量,他们的到来,立刻搅动了河西走廊的局面,出现了“河西之乱”。这场变乱,直至张轨来凉州之前才基本平息。
如前文所述,这场源自拓跋鲜卑的战乱,为张轨留下了一个难堪的局面,在胸怀大志的张轨开始延揽人才,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时刻,凉州,居然无人可堪重用。
无奈之下,张轨只好将选人的目光投向了并不遥远的敦煌。鲜卑人引发的“河西之乱”让凉州首府所在的姑臧人才流失殆尽,地处偏远的敦煌却未受影响,而且敦煌著姓颇多,于是乎宋、阴、汜、索、张、令狐等家族开始进入凉州政治、文化的中心,被张轨视为“股肱谋主”。这一刻起,在整个五凉时期,敦煌人一直是五凉文化天空中最为耀眼的星群。
在张轨的诸多建树中,兴教宣化无疑是一大亮点。
他置崇文祭酒,设立州学。
这时,“八王之乱”余波未尽,匈奴、氐、鲜卑、羯、羌五个游牧部落联盟向中原发起了进攻,洛阳、长安这些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相继被攻破,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永嘉之乱”。自此,中国北方陷入了长达三百余年的分裂与混乱的格局。
也就是在这时,凉州已在张轨的治理下,安然有序地走过了十年的光阴。中原的战火,并未波及到这里。“秦中川,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这首民谣。反映了当时的境况。
张轨兴文兴教的举措,在整个中原大地深陷战火的时刻,让凉州上空响起了琅琅的读书声,这确实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而且,这一片书声自从响起,就一直延续了下来,贯穿了整个五凉的历史。这书声,在中原大地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纷扰动乱的时刻,显得格外悦耳和响亮。
在张轨的治下,凉州开始成为了中华文明得以延续、得以保存的一个文化重镇,或者说,形成了一个文化的中心。
(汉唐天马城 刘忠摄)
正因为如此,凉州的感召力和影响力一下子空前绝后,让天下人有了“避乱之土唯凉州”的感慨。
作为匈奴故地的凉州,作为曾以出产战马而闻名的凉州,在张轨的倡导下,民风为之一变,原先雄悍的秉性开始被驯化,虽不彻底,但此举的作用一直延续到今天。从那一刻起,历史上再也不曾出现“凉州健儿”的称谓。
上世纪八十年代,凉州曾经有一个叫做《红柳》的文学刊物,它至今还被许多怀揣文学梦想的人所惦念。作为一个地方性的文学刊物,它对本地文学人才的培养所发挥的作用不言而喻。但是,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刊物还曾经举办过一次全国性的“五凉文学”研讨会。这次会议在当时,绝对具有开创之功。
上中学的我,从老师们那里知道了这次会议,知道了曹础基、赵以武这些在当时就开始关注五凉文学的学者的名讳,以至于上大学后仍对他们追随不已。现在看来,当时叫“五凉文学”,反映出了一些局限,毕竟那时文化二字远不及今天这样普及乃至泛滥。但不管怎样,那个时候,凉州人开始翻检起尘封的历史,开始寻找昔日的荣光,这一笔,应当保留在凉州的文化史册中。
在我看来,五凉文化中文学的成就固然不可低估,但其中的经史之学更应当受到关注。
这样的关注,起自陈寅恪,这位被称为“三百年来第一人”的史学大师说:“盖张轨领凉州之后,河西秩序安定,经济丰饶,既为人士避难之地,复是流民迁徙之区,百余年间纷争扰攘固所不免,但较之河北、山东屡经大乱者,略胜一筹。故托命河西之士庶犹可以苏喘息长子孙,而世族学者自得保身传代以延其家业也。又张轨、李暠皆汉族世家,其本身即以经学文艺著称,故能设学校奖儒业,如敦煌之刘昞即注魏刘劭《人物志》者,魏晋间才性同异之学说尚得保存于此一隅,遂以流传至今,斯其一例也。若其他割据之雄,段业则事功不成而文采特著,吕氏、秃发、沮渠之徒俱非汉族,不好读书,然能欣赏汉化,擢取汉人,故河西区域受制于胡戎,而文化学术亦不因以沦替,宗敞之见赏于姚兴,斯又其一例也。”这样的见解与总结,以我之目力所及,确实还无法超越。陈寅恪先生用失明的双眼看到了五凉对整个中华文化接续流衍的巨大作用和地位,为我们描摹出了一幅后世再也不曾出现过的凉州文化盛况。
的确是盛况,从张轨的前凉开始,后来虽历经氐人吕光的后凉、鲜卑人秃发乌孤的南凉、李暠的西凉以及匈奴人沮渠蒙逊的北凉,一百多年间的凉州大地,一直是文脉浩荡,文风鼎盛。一方面,一些家学渊源深厚的中原人士迁居这里,如陈留江氏,在此延续六代,出现了江琼、江式这样的大人物;再如京兆杜氏,此家族在中国经学史上被称为“春秋有五,而独擅其一”,这一支起自西晋名臣杜预,其子杜耽携家来到河西,为张轨所用,至杜骥,历三代,使得杜氏《春秋》学再次得以延续和传承。此外们还有河内常氏,其代表人物为常爽,等等,不一而足。
感谢张澍,他在《凉州府志备考》中,记载了河西之学的繁盛。
如果没有凉州这块乐土,这些经学世家的学问就可能在战乱中被淹没或阻断,凉州,不仅保留的是一个个家学传承的香火,更为中华文化保留了一颗颗读书治学的种子。这一现象,多少有点像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西北联大等一批高校,南渡西迁,虽历经磨难,却为中国留下了一大批“读书的种子”。
凉州的意义,可谓大矣。
(本文来源:兰馨园微信公众号)
作者简介
王登渤,现任甘肃省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创作话剧《上南梁》《马背菩提》、歌剧《牡丹月里来》、秦腔《飞将军李广》《总盼月儿圆》《凉州新曲》,舞剧《问道崆峒》《乐动敦煌》、旅游演艺《大有兰州》;电视剧《生命树》《春风又绿玉门关》《英雄的旗帜》;电影《生死不离》以及纪录片《圣土人杰》《凉州会盟》《新华书店》《金城兰州》《嘉峪关》《重走来时路》《西北孔道》《中国》《岳麓书院》等二十余部。出版长篇小说《日落莫高窟》和学术专著《失传元杂剧本事考说》,参与编写了《中国西部文学史》《甘肃文艺五十年》等书籍,发表论文数十篇。作品先后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化部文华奖、全国少数民族戏剧文学奖、中国人口文化奖、中国秦腔艺术节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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