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庆五年(1800年)的三四月,北京城许久未下春雨。这是一种正常的自然现象,但在气象科学还不发达的古代,有些思想家就利用这种自然现象提出警示,如西汉思想家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论,说“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董仲舒的这种思想一直流传到清代。所以,京城久旱不雨被看作是对嘉庆亲政一年多的首次警告。嘉庆为了巩固其统治,于是在这年闰四月初二日命刑部将“久禁官犯,禁锢子孙与久戍者宽减之”,以此作为接受上天给予的久旱不雨之警告。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现存的嘉庆上谕档案记载:
嘉庆五年闰四月初二日,内阁奉上谕,本年入春以来,雨泽较少。立夏后,仍未得甘霖,农田望泽维殷,朕心深为焦切,业经降旨清理庶狱,将各省军流以下各案,分别减等。……又发遣新疆比照大逆缘坐人犯,上年已降恩旨,分别情罪,准会释放,而各该处官常人犯,尚有在配年久,永远不准释回者,俱著刑部详悉查明事由,分别开单进呈,俟朕酌量加恩……
嘉庆皇帝称他“反复思维,惟有渥沛恩施,庶可仰祈昊”,当不会忘记他亲自处理的将洪亮吉戍发伊犁一案。如果忘了,很可能有洪亮吉的友人通过适当的途径、方式向嘉庆提起。次日(即闰四月初三),嘉庆皇帝就下达了将洪亮吉从伊犁赦还的谕旨:
……去年编修洪亮吉既有欲言之事,不自具折陈奏,转向成亲王及尚书朱珪、刘权之私宅呈送,原属违例妄为。经成亲王等先后进呈原书,朕详加披阅,实无违碍之句,仍有爱君之诚。惟言视朝稍晏及小人荧惑等句,未免过激。经王大臣讯问,定以重辟,施恩改发伊犁。然自此以后,言事者日见其少,即有言者,皆论官吏之常事,而于君德民隐休戚相关之实,绝无言者,岂非因洪亮吉获咎,钳口结舌,不敢复言,以致朕不闻下过,仍壅为害甚巨。洪亮吉所论,实足启沃朕心,故置诸座右,时常观览。若实有悖逆,亦不能坏法沽名,不过违例奔竞,取巧营求之咎,况皆属子虚,何须置辩,而勤政远佞,更足警省朕衷。今特明白宣谕王大臣,并洪亮吉原书,使内外诸臣知朕非拒谏饰非之主,为何与言之君。诸臣幸遇可言之君,而不与之言,大失致君之道,负朕求治之苦心矣。王大臣工看此谕先行回奏,仍各殚心竭思,随时密奏。军机大臣即传谕署伊犁将军、大学士保宁将洪亮吉释放回籍……
嘉庆皇帝的谕旨,承认洪亮吉的密奏“惟言视朝稍晏及小人荧惑等句,未免过激”“实无违碍之句,仍有爱君之诚”。他还被迫认识到,自处分洪亮吉后,“言事者日见其少。即有言者,皆论官吏之常事,而于君德民隐休戚相关之实,绝无言者”。应该说,嘉庆能有如此认识,也是对堵塞言路错误做法之“反省”,但他并没有从根本上给洪亮吉“平反”“翻案”,仍然在谕旨中指责洪亮吉“违例奔竞,取巧营求”,只不过从宽释放回籍,并交与江苏巡抚岳起监督,不准离境。
也许是巧合,嘉庆于初三日“午刻”将宽释洪亮吉的朱笔谕旨交给军机处颁发,“是夜子时,甘霖大沛,连宵达昼。旋据报,近郊入土三寸有余,保定一带亦皆深透”。
经过二十四天,即闰四月二十七日,宽释洪亮吉回籍的谕旨到达伊犁。这对于洪亮吉来说是个例外。戍发伊犁的犯官,常至三年方能归里,有的甚至老死边塞。洪亮吉对其处境有清晰的认识,他认为“出关无别念”,只有死后才能归葬故乡。他想到,他很可能会像三国吴人虞翻那样老死在他方,“不敢期生还”。嘉庆皇帝如此迅速地恩释他回里,真是洪亮吉“梦想所不及”。四月二十七日,洪亮吉在得知宽释归里的谕旨后,当即呈明伊犁将军保宁,商定于五月启程回籍。
五月初三日,将军保宁渡伊犁河查验马匹,洪亮吉也就于同日启程返里。“五月始生魄,送者盈北关。”戍人在送走保宁之后,竞相到绥定城的北关欢送洪亮吉。洪亮吉与他们“一一执手,聚语于夕阳古岸旁。有挥泪不止者,自巡抚以下至薄尉,亦无官不具,又可知伊犁迁客之多矣”。
离开惠远城,洪亮吉以一天走一驿的速度向东进发。六月十三日夜,抵达星星峡,在《十三夜三鼓抵星星峡》诗中,洪亮吉写道:“天上星,白皑皑。地上星,黑累累。星星峡中十五夜,天星地星光激射。”为了赶路,他不时夜行,“入夜程偏好,微茫大小泉。鹊巢云外突,马影月中园”。月夜乘马行,也是件愉快的事,他想着能早日回家见到亲人。“
此客入关真再造”,洪亮吉终于到嘉峪关了,他高兴地描述了嘉峪关的雄姿:
瀚海亦已穷,关门忽高矗。风沙东南驱,到此势已缩。侯门余数骑,骏足植如木。风递管钥声,岩扃忽然拓。城垣金碧丽,始见瓦作屋。羌回分畛域,中外此枢轴。晓日上北楼,长城莽遥瞩。平衢驰若砥,雪岭俯如伏。天形界西域,地势极南服。数折向郭东,泉清手堪掬。尤惭关令尹,来往饷刍牧。驻马官道旁,生还庆童仆。
洪亮吉饶有兴味地登上嘉峪关,“晓日上北楼,长城莽遥瞩。”望长城内外,感慨万千。观其形势,“平衢驰若砥,雪岭俯如伏”,真可称“天形界西域”。当然这只因“意外”生还入关,方有此兴味与情绪。这与他在出关时,想到难以生还、也许老死边疆时所写的“削雪正欲烹,一星生釜底”的心境,似有天壤之别。
七月初的一天,洪亮吉来到凉州城。在凉州城,他与天山告别,放声歌唱,作《凉州城南与天山别放歌》,诗云:
去亦一万里,来亦一万里。石交止有祁连山,相送遥遥不能已。昨年荷戈来,行自天山头。天山送我出关去,直至瀚海道尽黄河流。今年赐敕回,发自天山尾。天山送我复入关,却驻姑臧城南白云里。天山之长亦如天,日月出没相回环。朝依山行草山宿,万里不越山之弯。松明照彻伊吾左,隆冬远借天山火。安西雨汗挥不停,酷暑复赖天山冰。天山天山与我有夙因,怪底昔昔飞梦曾相亲。但不知千松万松谁一树,是我当时置身处。兹来天山楼,欲与天山别。天山黯黯色亦愁,六月犹飞古时雪。古时雪着今杨柳,雪色迷人滞杯酒。明朝北山之北望南山,我欲客梦飞去仍飞还。
这首古风,洪亮吉运用平易浅近的语言和拟人化的手法,思绪翩跹,饱含深情,描写了祁连山巍峨高大的壮美形象,俨然以天地主人的气概与天山告别。
七月初七,是传统的七夕节,是夫妇团聚的日子。这一天,洪亮吉来到了古浪城,住宿在一家客栈。晚上,他久久难眠,忆起了家人,遂作《古浪县七夕》诗二首:
古浪县边逢七夕,天河桥外说双星。夜深偶忆小儿女,遮梦远山无数青。(其一)
昨来三伏差快意,饱啖甘瓜过肃州。留得一枚如硕果,夜凉聊与荐牵牛。(其二)
这两首诗,作者直抒胸臆,深情地倾诉了被“远山”隔开的儿女情意。
洪亮吉的妻子蒋氏,是大舅父蒋树诚之女,两人青梅竹马,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九月十六日结婚,婚事是在舅父家办的。洪亮吉“赘于外家凡三日”,方与妻子同回洪家兴隆里旧宅。次年(1769年),长女出生,不久夭折。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七月,次女出生,第二年春染上天花,久医无效后病死。乾隆三十八年(1773)三月十六日,长子饴孙出生,后参加江宁乡试,录为第42名举人。两年后(即1775年)次子盼孙出生,孰料至17岁时不幸病逝。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不惑之年的洪亮吉又喜得三子符孙。
妻子蒋氏是一位勤俭持家的女子,两人感情笃厚,在洪亮吉戍发伊犁百日还后的第二年(1802年)病逝。洪亮吉非常悲痛,虽然“亡已匝月,心绪恶劣,不能握管”,但仍然写下《悼亡诗》八首。
七月十二日,洪亮吉抵兰州,受到崔景俨的热情款待。当洪亮吉去年在刑部狱内时,崔景俨“频入问讯”。戍发上路时,“又送我独远”。
塞外归来,恍如隔世。尽管洪亮吉流放伊犁来去匆匆,但还是写下了《伊犁日记》《天山客话》《万里荷戈集》《百日赐环集》等诗文著作。《万里荷戈集》收诗97首,其中出嘉峪关至伊犁途中诗作46首,伊犁记事诗42首,追忆途中见闻诗6首;后附38位友人的赠诗。《百日赐环集》收诗98首,其中从奉旨获释感恩诗到凉州与天山别放歌41首。这些诗作大多是记事写实,极有特色、最有价值的是那些赞美西域壮美山河的篇章,从中可窥见河西及西域的广袤壮阔与民风习俗。
(本文节选自《清代学人笔下的河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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