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曲
发布时间:2018-09-03
作者:雷达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唐·李益《闻笛》
今日的武威即古凉州,史称姑臧。现在的“凉州”只是武威一个区的名字,而我,更愿称武威为凉州。凉州于我有道不清的缘。
1964年秋,作为一个未毕业的学子,我随兰州大学师生一起去张掖的民乐县搞“四清”运动。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广袤而平坦的河西走廊。火车一出古浪峡,凉州即呈现于眼前,它以宽广的胸膛震撼了我。我们进军民乐是乘卡车去的,那一天,“四清”工作团的一百辆卡车扬起漫天尘埃,有如一百面战鼓狂擂着河西大地。事先兰州军区后勤部向我们提供了旧军大衣和大头鞋之类的御寒物品,于是,我们头戴旧军帽,身穿军大衣,脚著大头鞋,鱼贯开进了民乐县城。站在路边的老乡看得发呆。他们想起1949年一野的千军万马从扁都口开进民乐的情形。当晚,张掖地区竟有六个“四不清”惊恐自杀。我所在大队的会计,吊死在村里的旧戏台上。
我们在河西呆了将近一年。中间是春节,也不让回家,在凉州集训度过,记忆中只有严寒的街边瑟缩的孩子。看了武威歌剧团演出的《江姐》,为之打动,曾约定毕业后到歌剧团当编剧,还设想了深入生活的一大套计划,其实完全不懂中国的政治。此时阶级斗争已极紧张,搞创作只是一个梦。但我不懂,我只记住了地委薛程书记对我的承诺。他在我所在的乐民大队蹲点,他看了我编写的村史,很欣赏,于是答应要调我。我却毕业分配到了北京,中国摄影学会,很失落,老记着到武威圆创作梦,所以一直闹着回武威,因文革起而作罢。记得我曾幼稚地等待过很久。
2007年6月1日晚,有朋友邀我去凉州,我欣然接受。正收拾行李时,突然接到原本说好一起去的一位同学来电,他在深夜里幽幽地述说着去往凉州路途的千难万险,生动地描绘了最近发生在那里几起车祸的严重后果,并劝我也不要去了。我在感谢了他之后仍然决定前往,一则对凉州心向往之,二则已经约好了,不便毁约人啊,在某种情境下,为了面子也好,为了自尊、诚信也好,会为难到明知山有虎,也得硬着头皮虎山行的地步。第二天一大早,我与朋友及我在兰州大学的两位博士生一起出发了。去时由我开车,这也是我自己要求的。我什么都不说,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对必经之地乌鞘岭的路段没有把握。但心中另一个声音却很强硬,我非要开好车,不出一点纰漏,要创纪录,要挑战自我,要证明自己。出乎意料的是,大部分路其实很平坦,马牙雪山上的白雪依然在车窗边闪耀,而乌鞘岭却不见了当年骇人的峭峻。车子终于跨越了乌鞘岭,我们找到一处简易的饭店,在它门前歇脚,之后一个小时,竟然就到了凉州城。当我稳稳地把车停到华信宾馆停车场时,我为自己顺利地实现了计划而兴奋。第一次独自驱车300公里,打破了我开车史的记录。
当天下午,我们改乘一辆越野车前往天梯山石窟。石窟的规模和艺术境界令所有前去的人震撼。参观时,大家都发现了有一对美丽的小鸟自始至终旋飞在我们上空,直至我们离开石窟。当我们拜佛时,它们中的一只落在大佛的拇指上,静静地望着我们。开车的小周说,那是蝴蝶鸟,住在佛爷的耳朵里,是吉祥鸟,许多人见不到的。之前他来过这里七次,只见到过一次。我转头向小鸟击掌以示回应,众人皆莞尔一笑。
民间艺术家赵旭峰的家就在天梯山石窟附近,我们去他家吃晚饭。他的妻子是个贤惠的农家妇女,在端饭菜时,只礼貌地笑笑,没说一句话。我走过的地方也算不少,见过许多的吃食,可在赵旭峰家却吃到了从来没有吃过的山珍和农家饭。撒了苦豆子的大馍,野山菌,连小白菜也格外香醇,更有一种雨后的菌类,据说初采到时状如石头和层岩,若不及时收藏,迅即会被一种怪虫消蚀以尽,化为乌有。此物味极佳,难以言之。“香头子面”,面条皆如香头,与羊肉烩在一起,吃了还想吃。饭后,赵旭峰和他的两位同乡一起,弹着三弦,为我们唱起了凉州民歌和“凉州贤孝”。看来他们经常合作。我从小就知道“三弦弹断筋”之说,极言三弦之难。听他们的弦歌声,我深深为之打动,特意找来油印歌本,跟着他们一起哼将起来。
还是情歌居多。例如《绣牡丹》唱道:“花儿绣在水里面,四面八方叫水挡严,你想看花难上难,哎也不难,也不难,变一个金鱼儿水里头钻,一呀钻,二呀钻,一钻钻到水里面,抱住那个花芯儿看牡丹。花儿绣在那园里面,四面八方叫墙挡严,你想看花难上难,哎也不难,也不难,变一个蝴蝶儿盘上了天,一呀盘,二呀盘,一盘盘到园里面,抱住那个花芯儿看牡丹。”
再如《走青阳》唱道:“黑毛的驴儿驮松香,走到那个青阳站道上,听说我的花儿不地当(病了),上街里下街里称冰糖。左脚我踏在门槛上,右脚我跨到坑沿上,我问花儿你啥疼哩,啥也不疼我就是想人哩。”
还有比《五哥放羊》早得多的是《王哥放羊》,流行于甘青一带,里面唱道:“五月五来五端阳,沙枣杨柳插门上,你喝酒来我捏手,这么热闹哪里有,红糖冰糖四合糖,比不上妹妹的唾沫香;八月里来八月八,高高山上拔胡麻。”
没想到武威人也唱“花儿”,比如这样惊人的山盟海誓:“青石头根里的药水泉,担子担,桦木的勺勺哈舀干,若要咱俩的姻缘散,三九天,青冰上开一朵牡丹。”
时候不早了,起身道别,回城的路上又参观了凉州白塔寺,西藏归属祖国版图之见证地也。
晚上虽然疲惫,不想动,仍应邀去了雪漠家,亦是愉快的。雪漠搬的新家,颇宽敞,复式结构,阳台上有石锁,家中有沙袋、棍棒,一应练武的家伙。雪漠在我们一再的邀请下,打了一套拳,虎虎生风,功夫不浅啊。我的博士生任美衡,出身衡阳武术世家,打了一套六合拳,据说属南拳,也不错。雪漠的儿子,高中生名叫陈亦新,玉树临风般英俊,打出了一套带气功的拳,也很厉害。三位武士各显神力,叫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只能击节称叹,甘拜下风了。此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6月3日,与李学辉主席等人,去了文庙、雷台汉墓参观。李学辉笔名补丁,文字颇具风格,著有短篇集《1973年的三升谷子》,且热心地方文学事业。
武威的文庙名闻遐迩,是甘肃保留匾额最完整、最丰富的地方。每一块匾额都诉说着复杂的历史,人间的渴望。在文庙,我们巧遇上每年只举行两次的祭孔活动。
马上要高考了,许多学子来文庙上香祈福。
午饭时,我说想到“四清”时集训住的地方看看,记得是一栋木结构的带回廓的楼。一位朋友兴奋地说,那是马步青给他小老婆盖的蝴蝶楼啊,雷老师竟然在那里住过!你休息一会,我们下午去看吧!另一位朋友说,那里在修路,车过不去,人也过不去。我什么都没有说,心想,留个念想吧,说不定以后会再来。
凉州之行很短暂,但这座古城浓得化不开的文化气息令我难忘。遥想李十郎,即李益,大历十才子之一,即姑臧人氏,“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的诗句,打动了唐代才女霍小玉,他们在古长安上演了一幕绝世悲恸之剧。于是,前有蒋防的《霍小玉传》,后有汤显祖的《紫钗记》。李益也由之获得了中国文人中的头等薄幸名,几成千古罪人,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谁说得清呢。安知李十郎没有冤枉处?他写得最见功力的,还数边塞诗,直堪与王昌龄媲美。且看他的塞下曲:“伏波唯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瀚海,仍留一箭射天山。”多么豪迈而绝决!借马援与班超之本事,仰天长吟。另一位是《柳毅传》的作者李朝威,似很神秘,却也是我心仪者,有说他是武威人的,也有说不是的,但可以肯定,他至少是陇西成纪人。我常以他们二位为骄傲。
回到兰州,友人问及感受,我想了半天,只能说,广大到41万平方公里的甘肃,变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