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嘉宾
仝 涛(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刘兵兵(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馆员)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唐代王昌龄七绝《从军行》)吐谷浑,既指代人名、古老民族名,也指古代鲜卑族首领慕容吐谷浑迁徙到西北地区后所建的地方政权。这个曾活跃在青藏高原北部数百年的游牧民族政权、青海丝绸之路的开创者,却在灭国后逐渐湮失于历史长河之中。
近4年来,吐谷浑人迁入唐境后的王族“先茔”地陆续在甘肃省武威地区发现,考古发现将为我们揭开诸多不为人知的历史奥秘。吐谷浑身处古丝绸之路要冲,发挥了促进中西文化交流的纽带作用,也是展现我国丝绸之路沿线多民族交流交融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进程的生动例证。
王族“先茔”地揭开吐谷浑神秘面纱
仝涛:按照历史文献记载,吐谷浑原属辽东慕容鲜卑部一支,常年游牧于辽河西昌黎棘城北(今辽宁锦州)一带,3世纪末因与鲜卑族单于慕容廆发生争斗,作为庶出兄长的慕容吐谷浑率部西迁。此后一路沿着农牧交错地带,抵阴山、过河套、度陇山、经枹罕(今甘肃临夏)、至昂城(今四川阿坝),最终落脚在甘肃南部和青海东部地区。这里山川交错,河谷纵横,拥有广阔的草原,兼有河谷农业。
历经几代发展,到慕容吐谷浑之孙叶延(329年~351年)时,始建政权。在吐谷浑政权中后期,其政治中心确立在青海湖西十五里的伏俟城。吐谷浑国国祚绵延300余年,一度将势力范围拓展至新疆东部地区。吐谷浑人以畜牧业为主,也种植粮食,盛产能日行千里的良马“青海骢”。
需要注意的是,吐谷浑西迁后,由于置身于十六国、南北朝等历史时期复杂的地缘政治关系之中,并与西羌诸部族相互交错,它始终在与各政权和部族的交流、冲突中机动灵活、应对自如,可谓夹缝中求生存。“有城郭而不居,随逐水草,庐帐为室,以肉酪为粮”,吐谷浑国活动范围并不固定,王邑也几度易换,因此也被称为“行国”。
唐高宗龙朔三年(663年),地处唐朝与吐蕃夹缝地带的吐谷浑国最终被吐蕃灭国,其末代可汗诺曷钵率领部落千余帐逃往凉州(今甘肃武威),在青海的吐谷浑余部此后融入吐蕃。诺曷钵及部众入唐境后起初被唐廷安置在凉州南山一带生活,后又在今宁夏同心县一带专设安乐州进行安置。吐谷浑王族融入唐朝后,逐渐湮灭于历史烟云。
刘兵兵:关于吐谷浑人的记载在史书、敦煌遗书、吐鲁番文书等历史文献中常有出现,但受历史环境和游牧民族习性影响,这个游牧民族留下的实物并不多。此前青海、陕西、甘肃河西走廊等地虽然也零星发现过流散各地的吐谷浑人墓葬,但其文化的完整面貌仍不甚清晰。
从1915年开始,武威南山地区陆续出土弘化公主、慕容忠、慕容明、慕容宣昌、慕容曦光、金城县主等多位吐谷浑王族墓志,吐谷浑王族墓葬逐渐始为人知,文献中记载的唐代吐谷浑王族年表也慢慢建立起来。经过对区域内冰沟河与大水河流域约400平方千米范围的调查、勘探,共计确认吐谷浑墓葬23座。其中2019年发现的慕容智墓是国内发现和发掘的时代最早、保存最完整的唐吐谷浑王族墓葬,成为揭开吐谷浑神秘面纱的关键。慕容智为慕容诺曷钵和弘化公主第三子。
这些墓葬都营建在南北纵长分布的山岗上,以慕容氏家族墓地为核心,整体呈现出“广集中、大分散、小聚集、有呼应”的分布特征和“牛岗辟壤、马鬣开坟、地踞龙堆”的墓葬选址特征。
通过持续的考古工作,我们目前确认南山这一地区为吐谷浑灭国之后的“先茔”所在地。该墓群的发现,折射了归唐吐谷浑人物质生活、思想观念、文化认同等历史细节的变迁,揭示了吐谷浑民族自归唐以后近百年间逐渐融入中华文明体系的史实,为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供了典型的研究案例。
甘肃省武威市天祝藏族自治县祁连镇长岭 - 马场滩区 M1 俯拍图(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图)
出土文物见证民族融合
刘兵兵:截至2022年底,我们已对其中6座墓葬进行了考古发掘,并出土了陶器、金属器、漆木器、丝织品、壁画等各类遗物。这些考古发现,特别是慕容智墓的考古发掘,集中出土了一大批如木胡床、木六曲屏风、成套武器装备、列戟屋模型、笔墨纸、白葡萄酒实物、完整棺木等珍贵文物,皆为国内同时期相关遗物首次或罕见的发现。在发现的珍贵遗物中,又以大批保存相对完整、时代明确、种类纹样制作工艺均兼备的丝织品最为难得。此外,首次发现的吐谷浑文字对于吐谷浑史和唐代物质文化史的相关研究具有重要价值。
归唐以后,吐谷浑人逐渐与中原文化相融,而且这些王族成员大多官爵加身,唐廷对于官员的丧葬流程又有严格限定。这批墓葬总体以中原唐代葬制为主,并混杂有吐谷浑、吐蕃、北方草原等多民族文化因素,还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河西地区文化特色,成为见证民族交流融合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重要实证。
如,在丧葬传统上,潜葬、殉牲、使用前高宽后低窄的梯形棺葬具等都源自鲜卑传统丧葬习俗,但其墓葬形制严格按照唐代三品官员及以上常见规格,为边长约4米的单室砖室墓。从出土文物来看,彩绘陶俑服饰既有左侧衣襟压住右侧衣襟的“右衽”汉服特征,也有游牧民族惯穿的风帽;壁画、马具坠饰、丝织品等图案中也含有三足鸟、玉兔等中原传说和狮噬鹿、骑马射虎等草原文化因素以及黄底大象等南亚风格。
仝涛:吐谷浑民族善于吸纳多元文化,有其历史环境原因,而且其融入中华文明的过程也体现出明显的渐进性。
吐谷浑人在甘南草原、河湟谷地、高原荒漠等交通枢纽地带迁徙往复的同时,也持续与各民族进行商旅贸易、民间交往等文化交流。如青海境内吐谷浑王室贵族陪葬的金银制品,有来自西域中亚等地的影响。尤其在南北朝至隋唐之交,古丝绸之路主干道受连年战乱影响通行受阻,吐谷浑所处的青海道免于战乱相对安定,反而成为当时东西方交流的主要途径。来往商旅、使者、僧人均取道吐谷浑,吐谷浑也充分利用地理优势,促进中原政权的对外贸易,与来往国家逐渐建立起良好关系。繁荣交往之下中华文化影响也更加深远。
吐谷浑虽偏居一隅,历来却对中原文化十分推崇。在南北朝时,吐谷浑人就通过遣使、献贡和商业往来,吸收文化元素。到诺曷钵即位之时,他请求与唐朝联姻,随后吐谷浑人对汉文化更加喜爱。吐谷浑人通过与唐朝人通婚来强化关系,在官制、服饰、百工等众多领域效仿汉人之制。不少吐谷浑王或高级贵族都精通汉文,熟悉典章,有的还精研天文历法。而唐廷也对吐谷浑人包容尊重,不但保留其王国政体,同时还视其为藩属重镇,随时进行军力支援。在吐谷浑亡国之后,唐廷吸收不少王族担任重要官职、执掌兵权,如诺曷钵任安乐州刺史、喜王慕容智为三品大将军等,王室后裔均以唐朝之礼进行厚葬。部分慕容氏家族成员甚至直接把长安作为新的籍贯。
慕容智墓出土的一套金银餐饮器具(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供图)
“复活”古国繁荣面貌
刘兵兵:武威地区吐谷浑王族墓葬群考古发掘与文物保护工作已持续将近4年,目前我们对该墓群分布、结构、体系、内涵等方面都有了全新认识。从2019年起,我们联合荆州文物保护中心、陕西历史博物馆、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南京博物院等多家国内文保机构对出土文物进行保护修复。截至目前,已完成65件(套)木漆器、108件彩绘陶器的保护修复,42件丝织品的清洗加固和25件丝织品的针线修复,25平方米壁画和42件套金属文物(包括铁铠甲1件)的保护修复工作。
下一步我们将加大研究阐释和技术手段利用,希望让这些文物历史以展览、专题博物馆、国家遗址考古公园等形式走近公众,让大众能沉浸式、更直观地感受历史文化魅力,再现古国繁荣面貌。
仝涛:武威地区吐谷浑王族墓葬群作为一个独特民族的王族陵墓区,其规模之大、等级之高、文化面貌之统一令人震惊。这是我们老祖先留下的珍贵文化遗产,也是中华文明的缩影。未来我们希望在文化遗址保护和尊重原始风貌的基础上,科学规划打造一个遗址公园,通过这些文物古迹的“活化石”让公众更好地了解先民的故事和他们创造的辉煌灿烂的文化,参与保护传承,增强文化自信。
(来源:《半月谈内部版》2023年第二期,采写:半月谈记者 何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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