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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塔寺 ——武威五记之四

发布时间:2018-09-03      
作者:阿来
 
  有近年恢复重建的白塔寺。因有一百座藏式白塔,也叫做百塔寺。地在武威郊外四十里。在埋骨于此的来自西藏的藏传佛教萨迦派教主萨迦班智达眼中,这是“霍尔地方”。他说:“余为弘扬佛教,体念众生,更顾念操蕃语之众,来霍尔地方。”霍尔,藏语,蒙古的意思。
  这是一个很老的故事了。那时,西藏本土在吐蕃帝国分崩离析后,已经历了几百年的分裂割据。蒙古帝国崛起时,青藏高原上的割据势力是藏传佛教中的各个不同教派。这样一盘散沙,怎抵挡得住势如洪水的蒙古铁骑,阔端的大将多尔达一路进兵,却没有遇到什么成规模的抵抗。这时成吉思汗已死,窝阔台登上汗位。其子阔端驻兵凉州,西藏之地算是他的地盘。入藏先锋大将多尔达返回凉州禀报阔端:“现今藏土唯噶当巴丛林最多,达隆巴法王最有德行,直贡巴京俄大师具大法力,萨迦班智达学富五明。”这里的噶当、达隆、直贡、萨迦都是不同教派的名称。阔端经过权衡,决定邀请萨迦派首领萨班前来凉州会谈。萨迦第五祖师萨班,此时已是花甲之年。手持来自凉州蒙古王爷的信函,于1244年,带着两个年幼的侄子八思巴和恰那多吉,离开后藏的萨迦寺,一路去往凉州。两年后,萨班抵达凉州。阔端与萨班在凉州幻化寺——即白塔寺相见会谈。
  寺名幻化,据说是萨班具大神通,在此与幻术师斗法取胜而得名。说是萨班一日与阔端闲谈,阔端说世间龟皮皆无毛(两人会谈西藏前途,作此玄谈本就可疑)。萨班便拿出一块带毛龟皮,还指点说皮毛之上有千佛显像而阔端不曾得见。阔端不悦,招来幻术师造出一座虚幻的殿堂,邀萨班前去,想令其出丑。未曾想,当萨班坐上那虚幻的宝座时,幻术师们却怎么都解不开幻术。阔端大赞其法力,这才真心臣服,大献供养,在此供奉三宝,于是这幻化的寺庙成了真正的佛堂。此一斗法,藏传佛教顿时扬名立万,奠定了藏传佛教在元朝宫廷中的崇高地位。
  但在历史文献中,情形却是别一番景象。
  萨班在与阔端会谈后,有致“蕃人书”一通,“致书与卫、藏、阿里善知识施主大德”。信中说:“当今之势,此霍尔之军旅多至不可胜数,窃以为瞻部洲已悉入其辖土矣,顺彼者与彼共苦乐。彼等性情果决,故不准口称归顺而不遵其命令者,对此必加摧灭。畏吾儿之境未遭涂炭而较前昌盛,人畜财富由彼等自理。必阇赤、财税官、守城官均由彼等自任之。余如金、西夏、阻卜等地未亡之前,虽已派有霍尔使者,然彼等不遵命令,终遭覆亡,逃遁无门,仍需俯首归降。其后,因彼等奉行唯谨,故现各地方亦多任命其贵人任守城官、财税官、必阇赤者。吾等吐蕃部民愚顽,或有希冀百计千方脱逃者;有冀道长路远霍尔或不至者;有冀以战斗获胜者;如此必遭覆亡。各处投降霍尔之人甚多,因吐蕃人冥顽之故,恐只堪被驱为奴仆贱役,能被委为官吏者,恐百人之中不到数人。吐蕃投顺者虽众,但所献贡品不多,此间贵人们心中颇为不悦。”
  瞻部洲,佛教的专用语汇中,可以说相当于中国皇帝常说的天下。
  这一番话,其实就是劝西藏本部各割据势力归顺蒙古。意思是不要抵抗,抵抗的结果便是“终遭覆亡,逃遁无门”。所以,还是“输诚归顺”,则“……等官员多有委其贤而任之者”。这里,只见一个弱势的政治首领不得已的力量权衡,却不见一个法王显示神通的轻松潇洒。
  他在信中还转述阔端的命令:“若能遵行功令,则尔等之地,各处部众原有之官仍然加委供职,如萨迦之金字、银字使者召来者,吾任之为达鲁花赤极为妥当。此事可广为宣喻:汝等应派堪充往来信使者,将当地官员姓名、百姓数目,贡品数量缮写三份,一送吾处,一送萨迦,一由各处自行收执。并志某已降,某未降,若未分别,则恐于未降者之祸殃及已降者。”
  自此,西藏本部卫、藏、阿里归服蒙古。重新区划行政,编为十三万户。萨迦派借蒙古人之力重新统驭了西藏本部。元帝又将这十三万户赏给萨迦派作为“供养”。
  今天,对于这段史实,不同的立场者作着不同的阐释。因此,当年的幻变寺已挂着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牌子:因为这里是正式西藏纳入中国版图的见证地。还有另外的阐释,说这只是当年萨迦派与元朝结成的施主与福田的关系。我读此信,却见势大力雄一方,含蓄的威逼,也见萨班这样的教派领袖,不得已时的利益盘算,并未读出一些罔顾历史语境者所作国族尊严之类的阐释。今天的西藏问题,是现实问题。对立双方,都费劲地在历史中寻找答案,须知,现实有时和历史有着深刻的关连,有时,很多问题又与现实毫不相关。这些问题有着关连时,回顾历史,可以提供某种助力,但若是这些问题的动因与困局都在当下,在历史与追索与争辩都毫无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只是彼时的人们解决当时现实问题而暂时方案。
  萨班再未回到西藏,在幻化寺居住5年,于1251年圆寂于此。阔端为其修建了舍利塔,为此骨殖塔开光的正是当年随他前来的10岁侄子、萨班衣钵的继承者、后来元朝帝师八思巴。今天,这塔还残留着塔基在地面上。中心夯土,外围包以青砖。腰挂扬声器,腮边挂着袖珍话筒的导游员说,前几年,有考古专家对此废墟作了探查,用先进仪器探得,萨班的遗骨还在下面。
  那座骨殖塔的残迹,如今用先进的科技保护了,静默无语,在那一百座新修的藏式白塔中间。再四周,是祁连雪水灌溉的平坦肥沃的绿洲。玉米地一直延展到视线尽头,其间树树白杨,直刺蓝天。极目往南,是隐约的祁连雪山。雪山背后,是青海湖和湖周的高山草原。再越过昆仑,是可可西里的亘古漠野,再过唐古拉山,才是拉萨,再翻越多雄拉山,才是萨班所来的后藏。那来路真和历史一样遥远。
  再读萨班信,其中细细劝戒此前各自为政的分裂各部:“长官携以厚贡,偕萨迦人前来,贡物多少亦与之议,余亦于此间划策。”并开了一份建议的贡物清单:“以金、银、象牙、大粒珍珠、蕃红、木香、牛黄、虎皮、水獭皮、蕃呢、氆氇等物,此间甚为喜爱。此间于特征畜颇不屑顾,然各地最佳这畜品贡来即可。”
  突然想起法国蒙古史学家格鲁塞在写《蒙古帝国史》时,说到了接受佛教对于曾经强悍一时的民族的影响就是使其柔弱。他在说蒙古人以前,先说到北魏。不想去查原著,但意思却说得很明白。他说,引入佛教后,北魏人到处修造石窟,但从此,他们确实是变得柔弱了。柔弱的结果,当然是建立北魏的鲜卑首先失去了他们的国家,继而是无从保持自己的文化。在武威天梯山,就有北魏时期的石窟留存。
  从当地朋友送的地方史志中,看到一则转引自《宋史.吐蕃传》中的材料。可见佛教对于尚武的吐藩遗民的影响:“凉州郭外数千里,尚有汉民陷没者。余皆吐蕃。其州帅稍失民情,众皆啸聚。城中有七级木浮图,其帅急登之,绐之曰:‘尔若迫我,我即自焚于此。’众惜浮图,乃盟而舍之。”元代以降,吐蕃帝国崩溃后,还在河西地区雄强几百年的吐蕃余部就终于式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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