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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鞘岭 ——武威记之一

发布时间:2018-09-03      
作者:阿来
 
  下午准备从兰州出发时,就想过乌鞘岭时,要在黄昏时站在那脉山梁的高处,劲风振衣,极目西望,满目苍茫。从山水的苍老看到历史的苍老。等到同行的人陆续聚齐,开车上路,时间已是下午七点。有人宽慰,西部嘛,天不会按北京时间黑下来,过岭时应该还有天光。但我知道,今天,乌鞘岭是不可得见了。
  行前,找了些相关文字来读。一首清诗叫《乌岭参天》:“万山环绕独居崇,俯视岩岩似岱嵩。蜀道如天应逊险,匡庐入汉未称雄。雷霆伏地鸣幽籁,星斗悬崖御大空。回首更疑天路近,恍然身在白云中。”
  没到过乌鞘岭,却到过祁连山脉的其它地方,暗暗觉得属于祁连山系东延部分的乌鞘岭不会是此种景象。因此疑心写诗的这位未必到过乌鞘岭。“雷霆伏地鸣幽籁”之类,不该是浑远干旱直抵到北方沙漠戈壁跟前祁连北坡的景象。在网上搜这位的相关资料,不见。倒搜出他又一首诗,写近旁的马牙雪山。可见他是到过此地,或者竟是生活在此地的。有清一代,人文精神萎糜。掌握文墨的人,常写些与现实无关的虚饰之语,发些无缘故的夸张感叹,也是不正常的时代里正常的文化现象。
  倒是林则徐过乌鞘岭时的文字平实真切:“十二日,戊子,晴,辰刻(晨7-9时)行,五里水泉墩,又五里乌梢岭,岭不甚峻,惟其地气甚寒,西面山外之山,即雪山也。是日度岭,虽穿皮衣,却不甚寒,下岭即仍脱皮衣矣,岭之西北七里为平番(今永登县)、古浪交界,又七里双口子坪,又六里安阳……又七里古浪县城入车门内行馆宿。夜雨。”那是道光二十二年,即1842年,林则徐因禁烟获罪,发配伊犁,农历八月行经此地。
  三十多年后,又一个清朝官员冯竣光于光绪三年,即1877年,也是农历八月过乌鞘岭。在其《西行日记》中这样记载:“八月二十一日,二十二里镇羌驿尖。忽阴云四起,飞雪数点,拥裘御酒,体犹寒悚。以经纬度测之,此处平地高与六盘山顶等,秋行冬令,地气然也。饭毕五里水泉墩。又五里登乌梢岭。岭为往来孔道,平旷易登徙。十里至山巅。”
  “尖”,打尖。“镇羌驿尖。”就是在镇羌驿这个地方简单午饭。西部行旅,很可能就是吃点自带的干粮。
  可注意之处,冯竣光过岭时,已有经纬度的概念,还有仪器测量。所测似乎不是经纬,而是海拔。不然,“测之”的结果不会是“此处平地高与六盘山等”。虽然所用科学术语不太准确,比照前述那种脱离实景的虚夸的诗句,还是能看到大历史推动下国人观察世界方式的变化。
  上路不到一小时,天就黑了。可以感到车路开始逶迤向上。上下岭的车一柱柱车灯明亮划破夜空,照亮路上的种种标志,照亮路牌上那些远远近近的地名:武威、张掖、酒泉……一个个都在辽远,一个个都曾在史书中频频出现,现在,它们被车灯的光柱唰一下照亮,光柱划过,又在身后隐入了夜色。也因为这车灯不一般的明亮,光柱之外的景物,全部隐入黑暗,不能看见。我的手表也是一只仪器,显示海拔等诸种数据外,还显示月相。表盘上显示今夜此时天上该有新月半弯,但强烈车灯映照之下,天上月亮并不可见,朦胧山影也不可见。
  这时,又一块被照亮的路牌提示,此时我们已经身在乌鞘岭上了。当地朋友为了路还将在岭上盘旋一阵而抱歉,并说,岭下,有机器在山的肚腹里开掘,二十多公里的隧道即将完成,下次来,就不会再有这攀山之苦了。我们却说起了一个话题,和古人相比,今天人怎么写得好游记,在乌鞘岭这般曾经非常重要的地理和文化关节上,再不必要像过去的人,在风中雨中雪中阳光中,步步丈量,因此也就没有了从容的观察和细致的感受。
  如果说在这大一统时代,乌鞘岭这个关节在军事上甚至文化上的区隔作用已然消失,作为一种地理的分野,其意义却仍然存在。
  过了乌鞘岭,就是漫长的河西走廊。河西走廊,古代丝绸之路上最辉煌的一段。过了乌鞘岭,所有的河流都成为内流河。也就是说,它们从雪山发源,灌溉绿洲,最后,消失在沙漠中间。那些河,曾经注入到沙漠叫那些叫“海”的湖。但今天,这个词,只是它们干涸之处,曾经有过湖泊的地方在风中发出空洞的回响。
  在夜里,在迅速移动的汽车上,我们还讨论了一回乌鞘岭的“鞘”,是不是该读作“梢”。这也不难。苹果手机功能强大。一查,这是多音字,刀鞘的“鞘”之外,也有另外一个意思,皮鞭的末梢,也和这个梢同一读音。说话间,已到了山下小镇上,专因过往的车辆暂时停歇而兴旺的小镇。灯火通明,修车店外,几乎全是饭馆。差不多布满整个西北的撒拉清真饭馆。更多的四川饭馆。饭馆都不大。但店招都大。都被灯光照得耀眼。有一家四川饭馆灯箱更加巨大,竖在门前,是拿手菜单,赫然有大盘鸡这样的新疆菜名罗列其间。常在西部行走,我熟悉这样的小镇,其实也就是夹着公路的两排房子。在这个一切都在迅速变化的时代,公路每一次加宽一些,速度稍稍提高一点,都会使行驶在路上的车和人行进与停留的节奏发生变化。于是,一些曾经热闹一时的镇子便迅速凋敝,另外一些应和了新的交通节奏的小镇又在仓促间热闹起来。给过往的车辆提供补胎加水一类的简单的技术支持,和不同的饭食。这个从我们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小镇也很快就要衰落了。当岭下的隧道开通后,将不会再有长途驱驰的车辆经过这个地方。路上,当地朋友还指给我看路边一掠而过的灯火稀疏之处,说,那是没有高速公路时,从武威去兰州吃中饭的地方,又过一处这样冷寂下来的小镇,说,那是过去停车吃早饭的地方。如今这些地方沉寂了,一个时代的前行与进步,总是以抛弃一些地方,一些人,忘记一些人,一些地方,作为必须的代价。
  我熟悉这样的沉寂。我自己就出生一个川藏茶马驿道上因为马帮来往而生意兴隆的地方。只是当我出生,成长时,一条公路出现改变了一切,驿道荒芜了。我们村过去也一个局促的小镇,聚集的是开骡马店,开饭馆,做着种种生意的人家。我懂事时,他们都变成了种地的农民。传说中,那些萎顿的,贫寒度日的村中长辈,曾经是见过世面行过江湖的掌柜和老板。我没有经历过那种传说中的繁华,却十分熟悉那种繁华过后的孤寂与困顿,和那些枯萎的人生。车经过那样的地方,我还不禁不住要多看一眼,多回味一番。那味道在记忆中自然泛起,是灰色的变旧的那些人生的味道。
  那年,在乌鲁木齐,毫无准备地遇上了“7.5”事件。因此多滞留了半天时间。在机场书店购得新疆人民出版社所出“西域探险考察大系”丛书数种。其中一种叫《新疆游记》。作者是民国北洋政府财政部官员。1916年受委派前住新疆省和阿尔泰区作财政考察。1917返回。“历时十有五月,归成游记三十万言。”其实,他的日记还记下了他途经陕西河南甘肃的所见所闻。写这篇小文章时,我重读了这本游记的甘肃部分。并作了一个统计,当年他从兰州到武威,整整走了八天。一月十五日至一月二十二日。朱家井。咸水河铺。青市堡。平番县西关。岔口驿。龙沟堡。大墩。凉州东关。这是谢彬从兰州到武威八个夜晚住宿过的八个地方。他大小是一个“委员”,也是坐车而行。不过是大车,讲究一点的乘客,“车幕车帘还需自备”,“今日准备此顶,仍未成行”。这样缓行细看,一路经过多少村庄人家,入眼多少尘世间事,不像今天,不论干部还是文人,进入一个村庄都像一个仪式,哪有如此的寻常自然。小干部是去检查,大干部是去调研,文人,是采风,是深入生活。常常,都显得外星人一般。
  今天,我们去河西,去武威。那些小地方应该还蜷缩在枯干山皱里的某一处,这样的夜晚,人们应该都熄灯上炕了。再或者,还有人守在一台电视机前,看着里面播放着不属于自己的都市繁华。那是高速公路、高速铁路和空中航线连接在一起的另一个中国。由于这些通道的建立,在这个都市和那个都市之间,我们越来越看不到提供着粮食与蔬果的村庄,看不到卑微的农家,我们在另一个中国高速穿行时,看到的是加油站、收费站,超市,免税店。我们夸张着我们非关生存的痛苦。而忘记还有别一个中国,还有那么多的中国人,他们所有的痛苦与有限的欢乐,都只跟两个字相关:活着。一个中国精神萎顿,另一个中国却进步神速。民国初年,谢彬坐大车,从兰州到武威,是八天时间。一百年过去了。我们坐着一辆中巴,只用三个小时。再一年,等到乌鞘岭下隧道贯通,这段行程又要缩短将近一个小时。那么,刚才经过的乌鞘岭下那个小镇又要冷落消失了。那些补胎的人,那些拿着橡胶水管给超载的卡车滚烫的刹车降温的人,开小饭馆的人,又会到哪里去讨他们的生活?
  我不反对高速公路,更不反对时代进步。反对的是这种进步只是由一部分人来分享,而另一部分人却要被遗忘。而在我们读着这个进步时代的几乎所有文字,都在歌颂时代的进步,却未见对那些被快速的时代列车甩在车外的人们。在中国的车站上,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地登上去往远方的列车。
  远处,夜武威的灯光已在前方闪烁。照这个时代的例,自然还得经历一下收费站制造的小小塞车。其实,也就十来辆车。但在那闸口前,大家都要争先恐后。前面的,要保证自己前面的位置。后面的,却要找到一个缝隙,挤进来,把自己的位置提前一点。于是,一辆大货车和一辆吉普车在闸口前把和彼此都别住了。这是常见的景像。不只是高速公路闸口。这像是当下社会的一个隐喻,所有设置了有形闸口无形闸口的地方,都会看到这种争先恐后,以及因此造成的失序失德与混乱。
  几天后回程,上午过乌鞘岭。
  汽车盘旋着上到山口,问停不停车。我摇头。窗外并无想像中的动人景色。下山路上,高速路护栏有一豁口,我们还是停了车。倾斜的草坡上有羊群四散。草浅,而且稀疏,缺少水份,少到盖不住裸露的浮土。路肩下,有一条干涸的溪流。有一个人穿着护路人的橙色衣服,拿把锄头在干涸的沟边挖掘什么。应该是一株根茎有药用价值的草本植物。我想近前看看,但没去。有一种不忍的心情。这土地再经不起这样的翻掘了。同样不忍去劝止那个佝偻着身子奋力翻掘的人。
  在这片严重退化的高山草甸背后,祁连的雪峰升起来。那是冰川,是千年积雪,正是从那里下来的融雪水,化成溪流,溪流汇聚成一条最后消失在沙漠中的石羊河。那些融雪水,是眼下这片群山,以及武威绿洲保持生机的源泉。但在全球性的气候变迁中,这些积雪与冰川都在萎缩。
  遥望那一脉雪线日渐退缩的雪山,那日渐缩短的冰川,眼前,却浮现着这些天见到的种种情形。武威人并不因为自然条件的局限而放弃希望,所到之外都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他们辛勤劳作,并规划和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生活。想到某一天,这些冰川与千年积雪或许会消融殆尽——那就是对人所有努力与憧憬的严酷否决。想起在民勤,石羊河最后没入沙漠之处,想起那里人们如何艰辛备尝,在绿洲边缘种植梭梭,以对抗沙漠的蚕食。想起曾去作客的绿洲农家,那些热腾腾的面条,喷香的羊肉,和院子里的瓜架与盛开的芍药。想起沙漠公园一道长廊上绘制的武威八景……正是这些美好的忆念,并想起眼前的高山草甸也曾经是怎样的百草丰茂,牧歌悠长,我心中没有升起一丝一毫的诗意。也没有举起我一路频频举起的相机。
  下了山,飞机起飞,我想再回望一眼苍茫祁连,但飞机向东,祁连落在背后,不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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