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凉州,既指河西重镇凉州城,亦指以凉州为政治军事文化中心管辖下的的河西诸州。史载:“唐武德二年平李轨,复置凉州总管府,管凉、甘、瓜、肃四州。…… (武德)七年又改为都督府,督凉、肃、甘、沙、瓜、伊、芳、文八州。…… 咸亨元年升为大都督府,督凉、甘、肃、伊、瓜、沙、雄七州……天宝元年改为武威郡,督凉、甘、肃三州。乾元元年复为凉州。”作为州城,凉州是西北除长安以外的大都市。唐朝政府平定河西李轨割据政权后,先后在凉州设河西都督府和河西节度。安史乱前,凉州是唐朝政府经营河西的行政中枢和军事机关所在地。凉、甘、肃、瓜、沙诸州,形成一条河西走廊的凉州都市链。东西方往来的使者、商旅、行人、僧侣、工匠等都要留驻凉州。随着河西节度和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的设立,内地大批将吏文士出塞入幕往来凉州,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有的诗人虽未亲身到过凉州,也根据听闻写了一些歌咏凉州的诗篇。从多个侧面反映了唐代凉州纷繁多姿的都市文化。
一
凉州城的营建早在匈奴占据河西时就开始了,史载:“凉州城,昔匈奴故盖臧城。后人音讹,名姑臧也。”汉开河西,设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武威郡郡治姑臧,成为东西方文化交流的重镇,大量内地人士移居凉州,凉州从游牧文明迅速向农耕文明迈进。东汉初期窦融统治河西期间,河西地区经济发展,社会安定,人口剧增,凉州城作为通都大邑,成为河西最富庶的城市。三国时代,姑臧仍然保持了河西政治中心的地位。东晋十六国时期,在河西地区先后建立的“五凉”政权中除西凉之外,都曾建都于凉州。尤其是前凉时期,张轨、张寔、张茂、张骏、张重华几代励精图治,相继对姑臧城加以增修扩大,修建了不少宫殿楼阁和台坛,使凉州城成为名副其实的河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陈寅恪先生说:“姑臧本为凉州政治文化中心,复经张氏增修,遂成河西模范标准之城邑,亦如中夏之有洛阳也。”北魏时的凉州城已经是一座繁华的大都市,北魏著名诗人温子升眼中的凉州盛况是:“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凉州乐歌》)。盛唐时的凉州已经发展成为一所多民族杂居、人烟阜盛的繁华大都市,整个河西地区也呈现出一片繁盛景象。史载:“当唐之盛时,河西、陇右三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物繁而人富乐。其地宜马,唐置八监,牧马三十万匹。以安西都护府羁縻西域三十六国。唐之军、镇、监、务,三百余城,常以中国兵更戍,而凉州置使节度之。”“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据小说《叶法善》描写,开元初,唐玄宗元宵节在长安邀法师叶法善观灯,繁华异常。叶法善对明皇说:“灯影之盛,固无比矣。然西凉府今夕之灯,亦亚于此。”玄宗饶有兴趣地表示要到凉州观灯。叶法善运用法术将玄宗送到凉州上空,“既睹灯影,连亘数十里,车马骈阗,士女纷委,玄宗称其盛者久之”。这虽然是神话故事,却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盛唐时凉州的繁华景象
二
凉州的繁华景象在唐诗中多有反映。盛唐著名诗人岑参曾两度出塞,往来河西留驻凉州。天宝十三载(754)岑参第二次出塞途经凉州,与河西节度幕府中的老朋友重逢,即席酬唱了一首《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
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全诗描绘了凉州城这座西北重镇的气派、风光以及城中的歌舞盛况。在岑参的眼中,盛唐时的凉州已经是“七里十万家”的规模,简直可以跟后世北宋柳永笔下“参差十万人家”的南方大都市杭州相比肩了!“凉 州七里”一 作 “凉 州七城”。《资治通鉴》:“武威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胡三省注:“旧城匈奴所筑,南北七里,东西三里,张氏据河西,又增筑四城,箱各千步,并旧城为五。余二城未知谁所筑也。”岑参的《戏问花门酒家翁》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凉州的繁华:
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万瓮花门口。
道旁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
诗用白描手法,写凉州城花门楼下一老翁卖酒、诗人用“榆荚”(榆钱子)“买”酒的风趣场面,俨然是一幅盛唐时代凉州物阜民丰的风俗画,洋溢着边塞安定、人民安居乐业的时代气氛。
和岑参齐名的另一位边塞诗人高适入幕河西节度府期间,曾多次游览凉州胜景。他在《陪窦侍御灵云南亭宴诗并序》的小序中,由衷地赞美凉州的美景:
白简在边,清秋多兴,况水具舟楫,山兼亭台,始临泛而写烦,俄登陟以寄傲。丝桐徐奏,林木更爽。觞蒲萄以递欢,指兰茝而可掇。胡天一望,云物苍然。雨萧萧而牧马声断,风袅袅而边歌几处……
这首诗写作者与友人窦侍御泛舟凉州灵云池的情景。在作者眼中,秋天的凉州灵云池一带水色山光与楼阁亭台相映,泛舟灵云池,听凉州乐歌,品凉州葡萄美酒,凉州的山美,水美,酒美,乐舞美,丝毫不亚于南国水乡都市风光。
从正面集中铺写盛唐时凉州繁华景象的唐诗,要数元稹的《西凉伎》:
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
葡萄酒熟恣行乐,红颜青旗朱粉楼。
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
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
哥舒开府设高宴,八珍九酝当前头。
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
狮子摇光毛彩竖,胡姬醉舞筋骨柔。
大宛来献赤汗马,赞普亦奉翠茸裘。
……
元稹是中唐诗人。此时河西已陷于吐蕃,凉州的繁华已经不再。诗中所追忆的“昔日西凉州”正是盛唐时的凉州。诗人用充满羡慕和赞美的口气回忆盛唐时凉州人烟阜盛、桑柘翳野、葡萄酒熟、歌楼酒馆遍于市井、凉州歌舞誉满天下的繁华胜景。
三
盛唐时的凉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富贵温柔乡,歌舞繁华地”。过往河西的诗人,十之八九在他们的诗作中都要写到凉州歌舞。开元二十五年秋,王维以监察御史兼河西节度判官的身份出塞到凉州,在一次小型的私人饯别宴会上,居然也有“清歌”、“艳舞”助兴,可见凉州歌舞之盛:
金杯缓酌清歌转,画舸轻移艳舞回。
自叹鹡鸰临水别,不同鸿雁向池来。
(《灵云池送从弟》)
盛唐著名诗人李颀的《听安万善吹觱篥歌》,写一个“凉州胡人”安万善在京城用觱篥(亦作筚篥)吹奏歌曲的动人情景。诗中多用比喻、夸张等手法,表现了安万善高超的吹奏技艺,极尽腾挪跌宕之能事:
南山截竹为觱篥,此乐本自龟兹出。
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
傍邻闻者多叹息,远客思乡皆泪垂。
世人解听不解赏,长飙风中自来往。
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
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
忽然更作《渔阳掺》,黄云萧条白日暗。
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
在岑参的诗作中,多次歌咏凉州地区的歌舞之盛:
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矑。
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
可怜绝胜秦罗敷,使君五马谩踟蹰。
(《玉门关盖将军歌》)
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
胡笳一曲断人肠,座上相看泪如雨。
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
浑炙犂牛烹野驼,交河美酒金叵罗。
三更醉后军中寝,无奈秦山归梦何。
(《酒泉太守席上醉后作》)
如莲花,舞北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曼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
回裙转袖若飞雪,左旋右旋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恣态岂能得如此!
(《田使君有美人如莲花舞北旋歌》)
在岑参的诗中,当时凉州诸州盛行歌舞,有来自于内地的“清歌”《凤将雏》和来自于西域的胡曲等,有琵琶、长笛、胡笳等西域乐器伴奏,有来自于西域的莲花舞(北旋舞),歌舞者几乎全是“羌儿胡雏”。岑参两度出塞往来河西驻足凉州、甘州、酒泉、玉门关等城镇时,当地官员招待岑参的宴会上都有歌舞助兴。可见当时河西地区歌舞普及的盛况。
凉州歌舞,首推凉州乐歌《凉州》。《乐府诗集》卷七九引《乐苑》云:“《凉州》,宫调曲。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这支(套)《凉州》曲被作为贡品进献给朝廷,不久便从宫廷走向市井,走向大江南北。遂演变成诗人们常用的诗题《凉州词》。王之涣、王翰等诗人的《凉州词》成为千古绝唱!唐代薛用弱《集异记》中所记“旗亭画壁”的故事足以证明《凉州》曲传播之广。
唐代名曲《霓裳羽衣曲》也是由西凉乐舞演变而来。《霓裳羽衣曲》原为天竺《婆罗门曲》,后经丝绸之路传入凉州,与凉州当地音乐相结合,形成了完整的大型套曲。开元年间,河西节度使杨敬述将此曲进献给朝廷,成为宫廷乐舞曲。天宝十三年(754),玄宗进行再创作,并把这套曲子改为
《霓裳羽衣曲》,由他和杨贵妃组织宫中伶人排演,成为宫廷主要乐舞《霓裳羽衣舞》。然而时隔不久安史乱起,《霓裳羽衣曲》遂成为亡国之音。白居易《长恨歌》、杜牧《过华清宫三绝句》对此都有辛辣的讽刺。
“西凉伎”是凉州歌舞中的一支奇葩。史载: “大业中,炀帝乃定清乐、西凉、…… 以为九部。”“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龟兹声”最初就是一种西域音乐,传入凉州后又糅合了东来的内地歌舞及各种杂伎,遂成为一种集歌舞、杂技伎艺等为一体的综合艺术,号为“西凉伎”。它里面既有《凉州》乐歌,也有既歌且舞的艺术形式,还有“狮子舞”、“胡旋舞”、“胡腾舞”等各种表演舞艺。这种综合艺术于河西五凉时期从西域传入河西,又与河西本地和来自与内地的歌舞艺术相结合,形成一种中西合璧的综合演艺。在白居易与元稹的《西凉伎》中,有对“西凉伎”精彩演艺的描写:
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
狮子摇光毛彩竖,胡姬醉舞筋骨柔。
…… (元稹《西凉伎》)
西凉伎,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
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
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
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
…… (白居易《西凉伎》)
“西凉伎”的表演前队是“百戏”表演。“百戏”是各种表演技艺的泛称,其中有角抵、吞刀、吐火、踩高跷、“鱼龙曼延”等各种杂耍表演;也有歌舞表演(“胡姬醉舞筋 骨柔”)和逗笑说唱的俳优表演;接下来是“西凉伎”的重头戏“狮子舞”,那种“摇光毛彩竖”、“奋迅毛衣摆双耳”的表演让人眼花缭乱。直到今天,河西各地民间在春节、元宵节期间都要办“社火”,而“社火”的重头戏仍然是“狮子舞”,河西各地的狮子仍然是“金镀眼睛银帖齿”,仍然保留着唐代“西凉伎”中狮子的形象特征,跟南方的“花狮子”装饰有一定的区别。
“胡腾舞”也是由西域传入凉州的舞蹈。胡腾舞是以旅居河西的少数民族男性演员表演的一种西域舞蹈,以跳跃、腾踏为主。中唐诗人李端的《胡腾儿》描写的就是胡腾舞表演的情景:
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
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
帐前跪作本音语,拈襟摆袖为君舞。
安西旧牧收泪看,洛下词人抄曲与。
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
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靴柔弱满灯前。
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
丝桐忽奏一曲终,呜呜画角城头发。
胡腾儿,胡腾儿,家乡路断知不知?
诗中所写的是一位来自于凉州的西域胡人艺人,因为家乡被吐蕃所占,不得不沦落内地以卖艺为生的情景。诗人借此为题,表达了要求收复失地的愿望。诗中运用细腻、传神的笔触,描绘了演员优美的舞姿和丰富的表情,也是一曲唐代边地乐舞流传演出情况的生动记录。
四
唐代凉州另一个具有浓郁地域特色的都市文化是民俗。凉州民俗首推其酒文化的兴盛和发达。凉州地处边城,游牧民族嗜酒豪饮的风俗侵润到汉族当中。“空见蒲桃入汉家”,“葡萄美酒夜光杯”遂成为凉州的特产。胡汉文化的交融,独特的边塞风光与凉州葡萄美酒联姻,在盛唐浓郁诗风的催发下,经一些诗家才子之手,便酿造出了具有阳刚之美的边塞诗。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酒文化、诗酒风流: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王翰《凉州词》)
应须一倒载,
还似山公回。
(高适《登凉州尹台寺》)
边城唯有醉,
此外更何能!
(高适《武威同诸公过杨七山人》)
觞蒲萄以递欢,
指兰茝而可掇。
(高适《陪窦侍御灵云南亭宴诗并序》)
黄羊饫不膻,
芦酒多还醉。
(杜甫《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
一生大笑能几回,
斗酒相逢须醉倒。
(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
老人七十仍沽酒,
千壶万瓮花门口。
(岑参《戏问花门酒家翁》)
葡萄酒熟恣行乐,
红颜青旗朱粉楼。
楼下当垆称卓女,
楼头伴客名莫愁。
……
哥舒开府设高宴,
八珍九酝当前头。
(元稹《西凉伎》)
……
诗酒风流是唐代河西边塞诗的一个鲜明特征。可以说,凉州的壮美风景,凉州的淳朴豪爽民风,凉州的葡萄美酒,凉州的中西合璧文化,成就了唐代凉州的诗酒风流。河西走廊自古以来又有 “河西酒廊”之称,凉州诗酒风流独领风骚数百年。甚至可以说,明清小说中那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盘分金银”市井细民的豪侠风格,恐怕最早也应该追溯于盛唐凉州诗酒风流的滥觞。
凉州作为边城,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古籍中记载古秦陇一带的民风民俗是:“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尚)气力,以射猎为先。”“古凉州……咸以兵马为务;酒理之会,上下通焉,吏民相亲。是以其俗风雨时节,谷籴常贱,少盗贼,有和气之应,贤于内郡。此政宽厚,吏不苛刻之所致也。”“金 气坚刚,人 事慷慨。”“在 昔牧畜为业,弓马是尚。”独特的地理、多民族聚居区以及历史上多为征战之地的环境条件,培育出凉州人民坚刚慷慨,豪侠尚武的精神。凉州籍诗人李益曾有诗云:
腰悬锦带佩吴钩,
走马曾防玉塞秋。
莫笑关西将家子,
只将诗思入凉州。
(《边思》)
诗中刻画了凉州士人自我雄姿英发的戎装形象,并抒发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莫笑”二句意在说:不要嘲笑我只是一个来自凉州的诗人,我既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战士,我的志在从军报国,即初唐诗人杨炯《从军行》中“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之意。
凉州既是一座边城,又是一座文风很盛、文脉源远流长的都市。五凉时期中原很多士人为躲避战乱迁来凉州,随即把中原儒家文化带到了凉州,培育出了凉州人崇儒重文的民风民俗。高适在凉州创作的一些诗中体现了这一点:
边城多远别,
此去莫徒然。
问《礼》知才子,
登科及少年。
出门看落日,
驱马向秋天。
高价人争重,
行当早着鞭。
(《河西送李十七》)
李十七,名不详,当为一少年才子,在凉州李氏家族排行十七,准备赴京参加科考,行前高适以此诗为他送行,勉励他一举高中。高适还有一首《武威同诸公过杨七山人》:
幕府日多暇,
田家岁初登。
相知恨不早,
乘兴乃无恒。
穷巷在乔木,
深斋垂古藤。
边城唯有醉,
此外更何能!
高适在河西节度府供职期间拜访过的这位杨七山人住在凉州城郊,其住所环境幽雅:“穷巷在乔木,深斋垂古藤。”这位杨七山人显然不是一般的农民,他当为凉州一大儒,一位像《论语》中的 “荷蓧丈人”和陶渊明那样的高人隐士。高适诗中苦读参加科考的年轻人李十七和隐者杨七山人,是凉州文化人的代表。凉州士人重文好学的风俗一脉相承,代代相传,使得凉州历史上曾出现了许多耕读之家和治学好文的名人,如阴铿、李益、张玿美、张澍、李铭汉等。
唐代的凉州盛行一种叫“赛神”的民俗。“赛神”即民间流行的一种迎神祈福的仪式。大概在古代民间的宗教信仰中,山水自然,三教九流,百工各业都有其主宰神,山有山神,河有河神,田有田神,战有战神。王维在河西节度府供职期间,就有幸亲眼目睹了凉州赛神的场面:
野老才三户,
边村少四邻。
婆娑依里社,
箫鼓赛田神。
洒酒浇刍狗,
焚香拜木人。
女巫纷屡舞,
罗袜自生尘。
(《凉州郊外游望》)
凉州城外少行人,
百尺烽头望虏尘。
健儿击鼓吹羌笛,
共赛城东越骑神。
(《凉州赛神》)
第一首写凉州郊外农村的“赛田神”场面,第二首写凉州郊外“赛越骑神”(主骑射之神)的场面。从诗中可以看出,赛神的场面壮观,敲锣打鼓,还有歌舞相伴。这种习俗到清代还保留着。清代纪昀在被流放新疆期间所做的《乌鲁木齐杂诗·民俗》38首中,其三写在新疆的河西移民自发组成的各地商会“赛神”的风俗:“凉州会罢又甘州,萧鼓迎神日不休。只怪城东赛罗祖,累人五日不梳头。”剃工所奉之神曰罗祖。河西移民中的 “凉州帮”迎神赛会刚完,“甘州帮”的迎神赛会又开始了。赛会期间,剃工们都去城东参加赛神活动去了,所以人们苦于无处理发。凉州的“赛神”民俗从古代一直延续到了当代。直到今天,凉州以至河西各地民间还保留着在一些节日迎神祈福的赛神习俗。
五
安史乱起,朝廷为了平叛,将驻守河西的军队内调,河西空虚,吐蕃乘机入侵河西。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凉州陇右诸地相继陷落。繁华的凉州遭到极大的破坏而迅速衰落。唐诗中留下了这些“诗史”。如耿湋的《凉州词》:
国使翩翩随旆旌,
陇西岐路足荒城。
毡裘牧马胡雏小,
日暮蕃歌三两声。
这首诗反映了自安史乱后河西陇右一带陷落遭到破坏,满目荒凉、民生凋敝的情景。其时虽然丝绸之路尚未完全阻断,但唐朝出使西域的使者只能在荒原上慌不择路地疾驰,原先繁华的城池已经被废弃,成了牧场。张籍的《凉州词》三首也反映了凉州的衰落:
边城暮雨雁飞低,
芦笋初生渐欲齐。
无数铃声遥过碛,
应驮白练到安西。
古镇城门白碛开,
胡兵往往傍沙堆。
巡边使客行应早,
每待平安火到来。
凤林关里水东流,
白草黄榆六十秋。
边将皆承主恩泽,
无人解道取凉州。
中唐时,陇右、河西一带陷于吐蕃之手。唐德宗苟安求和,于建中四年与吐蕃会盟于清水,竟承认吐蕃占领为合法。宪宗虽有收复失地之意,但也没有变为现实。作者不满于此,作《凉州词》三章以讽之,表达对国土沦陷的痛惜心情。首章回忆盛唐时代丝绸之路商贾往来、贸易繁盛的情况。丝绸之路应该是一条和平之路,中外友谊交流之路;而现在却充满了血雨腥风。“应驮”二字包含了作者无限的感慨。这是唐诗中少见的正面写丝绸之路商贾往来的诗篇。二章写现在边关的不安宁,反映了中唐时国力的衰微,隐含了作者深深的忧虑。三章明斥现在边将徒食朝廷俸禄而不思收复国土,暗讽皇上、朝廷更不西顾之意。张籍的《陇头行》记述了凉州陷落的情景,表达了作者渴望朝廷收复凉州的强烈愿望:
陇头路断人不行,
胡骑夜入凉州城。
汉兵处处格斗死,
一朝尽没陇西地。
驱我边人胡中去,
散放牛羊食禾黍。
去年中国养子孙,
今着毡裘学胡语。
谁能更使李轻车,
收取凉州入汉家。
和张籍同时的诗人王建是凉州沦陷后出生的,然而几十年过去了,这种状况仍未改变,朝廷无力收复河西,沦陷区人民被奴役。他有感于此,愤而赋诗《凉州行》,表达对国事衰微的忧虑:
凉州四边沙浩浩,
汉家无人开旧道。
边头州县尽胡兵,
将军别筑防秋城。
万里人家皆已没,
年年旌节发西京。
多来中国收妇女,
一半生男为汉语。
蕃人旧日不耕犁,
相学如今种禾黍。
驱羊亦着锦为衣,
为惜毡裘防斗时。
养蚕缫茧成匹帛,
那堪绕帐作旌旗。
城头山鸡鸣角角,
洛阳家家学胡乐。
白居易的《西凉伎》,其主旨是讽刺边将只管享乐而不思收复凉州国土的可耻行为:
凉州陷来四十年,
河陇侵将七千里。
平时安西万里疆,
今日边防在凤翔。
缘边空屯十万卒,
饱食温衣闲过日。
遗民肠断在凉州,
将卒相看无收意。
天子每思长痛苦,
将军欲说合惭羞。
奈何仍看西凉伎,
取笑资欢无所愧。
纵无智力未能收,
忍取西凉弄为戏。
上面所引唐诗,客观上也反映了凉州即使陷于吐蕃,也没停止民族融合步伐的事实。胡人向汉人学习汉语,学习农耕和养蚕抽丝织布技术。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凉州始终是一个民族大融合的熔炉。
六
凉州都市文化是东西方文化融合的典范。凉州东联内地,西通西域,南接雪域高原,北达沙漠草原,是华夏文明与草原游牧文明、西域文明的交界地带。具有身处通衢,绾毂四向的优良地理位置,在唐代开明开放的历史大背景下,凉州作为率先对外开放的窗口,广泛地吸纳了来自于各方的文化成果。作为陇右首府的凉州自然就成为熔融多元文化的城市。盛唐河西发达的都市文化对我国古代文明史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美国学者谢赫曾这样描绘作为唐代陇右首府的凉州说:“凉州是一座地地道道的熔炉。正如夏威夷对于20世纪的美国一样,对于内地的唐人,凉州本身就是外来奇异事物的亲切象征。凉州音乐既融合了胡乐的因素,又保持了中原音乐的本色,但它又不同于其中的任何一种,这样就使它听起来既有浓郁的异国情调,又不乏亲切熟悉的中原风格。”读唐代河西边塞诗,使我们强烈感受到其中体现出的凉州都市文化那鲜明的东西方文明、多民族文化交融的浓郁色彩。唐代的诗人们来到河西,感受到具有浓郁地域文化特色的河西歌舞,在他们的诗作里津津乐道;而凉州民俗,凉州士人的精神风貌等凉州都市文化要素,都是东西方文化融合的典范。
唐诗中的凉州都市文化与大唐长安都市文化一脉相承。大唐长安都市文化中的开明开放恢弘气度,长安都市浓郁的“胡风”,李白等士人身上的“胡气”,长安市井及宫廷中的“胡乐”“胡舞”等,并不是直接从西域传入,中间必须经过凉州的沉淀、过滤、再创造而形成。自汉开河西,丝绸之 路开通,天竺乐、龟兹乐、康国乐、疏勒乐等西域的歌舞以及胡琴、琵琶、羌笛、筚篥、羯鼓等西域乐器随着西域与中土的货物贸易源源不断的输入中国。西域歌舞的东传首先落足于凉州,与凉州本土自汉魏以来保留的中原清乐即所谓华夏“正声”相融合,形成西凉歌舞,再由凉州传向长安,流播内地。史载:“西凉乐者,后魏平沮渠氏所得也。晋、宋末,中原丧乱,张轨据有河西,苻秦通凉州,旋复隔绝。其乐具有钟磬,盖凉人传中国旧乐,而杂以羌胡之声也。”就说明了凉州歌舞的来 源。凉州歌舞传向内地,遂成为大唐京都长安最流行最时尚的都市歌舞。这从唐人诗中可窥一斑:“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王昌龄《殿前曲》);“唯有凉州歌舞曲,流传天下乐闲人”(杜牧《河湟》)。这与河西走廊的“胡人半解弹琵琶”、“羌儿胡雏齐唱歌”、“胡姬醉舞筋骨柔”,其情景是一样的。直到清代,河西歌舞仍然盛极一时,赵翼在他的诗中盛赞:“为听甘凉边曲好,当筵改学拨琵琶”(《李郎曲》)。值得一提的是,汉代所设的河西四郡名到了唐代都成了教 坊曲名:《凉州》(《凉州词》)《甘州》(《八声甘州》)《酒泉子》《敦煌乐》。凉州歌舞遂成为大唐都市文化一道鲜明的风景线。
凉州的盛衰始终与国家命运相沉浮。唐诗中歌咏凉州的诗篇构成了一部凉州盛衰史。唐之盛时,凉州处在盛世中原王朝大一统的有效管辖,丝绸之路畅通无阻的形势下,凉州蒸蒸日上,兴旺发达,诗人们用彩笔谱写了凉州都市繁华的乐章;唐之衰时,凉州被割据,丝绸之路被阻断,诗人们痛心疾首,慨叹“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收意”,梦牵 魂绕着凉州的光复。甚至到了南宋时期,大诗人陆游还在他的诗中描写了“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样”(《梦从大驾亲征》)的梦境。唐人描写凉州都市的诗篇,始终强烈地奏响着归宗炎黄文化,向往中原礼乐文明的向心力和爱国精神。自宋代以来,随着海上贸易的兴起,陆上丝绸之路逐渐衰落,凉州更是一蹶不振。今天凉州又迎来了重建“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大好机遇。历史常常是现实的关照,唐代诗人歌咏凉州都市盛衰的诗篇,可以为今天新“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建设提供文化参照和智力支持。
研究唐诗中的凉州都市文化,主要是为了传承华夏文明成果。唐人歌咏凉州都市文化的诗篇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张开双臂广泛吸纳外来文明的恢弘气度,凉州人民坚刚慷慨、豪侠尚武的民族精神,心向中原、归宗炎黄文化的爱国传统,以及崇儒重文的优良传统,热情好客淳朴的民风民俗等,是传统文化中值得继承且发扬光大的精华。在重建“丝绸之路经济带”新的历史时期,重新认识唐诗中凉州都市文化的厚重底蕴和奇异风采,把握它沉雄的脉搏,将承载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文化基础和历史使命。
作者简介
朱瑜章,甘肃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教授。出版专著《历代咏河西诗歌选注》,在《文史哲》《明清小说研究》《敦煌学辑刊》《西北师大学报》《名作欣赏》《语文学习》等期刊发表学术论文30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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