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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塞气象·春风不度玉门关

发布时间:2024-06-14      

对于那些来河西寻觅边塞气象的人们来说,其实也是来寻找《凉州词》。

余秋雨在《阳关雪》中就描述过:“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是唐代诗人王之涣(688—742)笔下的一首《凉州词》,也是我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的。我们在背诵的时候,不禁要问:王之涣是如何写下这首经久不衰的《凉州词》的?

现在,我们就切换到千年前的诗人王之涣身上,去探求他的精神世界,去领悟他的创作激情。

王之涣初到河西,一切都是那么辽阔、苍凉、悲壮。大漠戈壁,落日残阳,城头旌旗,军营号角……他深深被险峻瑰丽的边塞气象震撼了。他来到一处关隘,眼中呈现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壮美图画:滔滔的黄河,好像从白云中奔腾而来。高山环抱,一座边塞孤城险峻挺拔,茕茕孑立。整个画面苍凉壮阔,意象悲壮雄丽。正要细细观赏,忽听远处悠悠传来一曲羌笛吹奏的《折杨柳》,王之涣不由感叹:边地遥远苦寒,春风不度,杨柳难青,将士们虽然无法折杨柳寄情,但仍然坚定地保家卫国。戍边将士的思乡感情,和他们豁达开阔的家国情怀让其无比敬佩。

王之涣眼里闪现着激动的光芒,心中如波涛汹涌,感慨万千,遂挥笔写下一首《凉州词》。后与诗友聚会时,对酒当歌,不停吟唱。

(乌鞘岭长城  刘忠摄)

这首《凉州词》写成之后,立即在军营、民间流传开来。其流传范围之广,时间之长,不言而喻,可谓“皤发垂髫,皆能吟诵”“传乎乐章,布在人口”。

那么,以《凉州词》名扬天下的王之涣来过河西吗?

 

我们先从王之涣的生平经历说起。

自唐代开始,千年而下,王之涣的生平经历,竟然无人能知,无人能晓。

究其原因,就是《旧唐书》《新唐书》都没有给王之涣立传。

那么多文采平庸之流尚能青史留名,为何厚厚的唐书竟然容不下大名鼎鼎的王之涣?难道是王之涣不够格吗?显然不是,因为就凭上面这首诗,就足可以让王之涣傲视群雄,诗坛也会主动给他让出一席之地。

《唐才子传》虽然提到了王之涣,但也“语焉不详”,只知道他年轻时有侠士之风,常与贵族子弟一起击剑悲歌,打猎饮酒;只知道他与王昌龄、高适等诗人亲密无间,彼此唱和;只知道他的《凉州词》被酒楼歌女争相弹唱,广为流传。

除此之外,王之涣的身世就是一片空白。他是哪里人?他有着怎样的人生历程?他于何年何月离开这个人世?他是刻意掩盖自己的人生,还是历史故意忘记了他?

一切都是不解之谜,一切都随时间的推移,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们只能在诵读他的诗歌的时候,想象出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优雅地立于高台之上,襟怀豪放,尽情放歌。

就这样,经过了漫长的宋元明清,越过了千年的历史沧桑,除过流传下来的六首诗歌,王之涣就此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给人们留下了一个未解的文化之谜。以上就是王之涣墓志铭记载的大概情况。名动千秋的诗人,其经历是如此平淡,其仕途是如此卑微,其品行是如此高洁,让人不觉凄然动容,肃然起敬。

 

但历史有时候往往以一种电影剧情的方式呈现,谁也没有想到,在王之涣去世近一千两百年后,这个秘密,竟然令人惊诧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真可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事情的转机竟来自盗墓。

洛阳城北有邙山,故称北邙,历代墓葬众多。20世纪30年代初,洛阳地区盗墓成风,许多古人墓志被挖掘出土,并被低价抛售。1932年,金石学家、爱国人士李根源在洛阳收购了九十三块唐代墓志,从河南运到苏州珍藏。

万分幸运的是,在这九十三块唐代墓志里面,其中有一块是《唐故文安郡文安县尉王府君墓志铭》,也就是王之涣墓志铭!

至此,一个困惑中国文坛千年的历史谜底彻底揭开。

根据王之涣墓志铭可知,688年王之涣出生于太原,后迁居绛州,父亲为浚仪县令。王之涣排行第四,“幼而聪明,秀发颖晤。不盈弱冠,则究文章之精;未及壮年,已穷经籍之奥”,以门子身份调补冀州衡水主簿。门子就是在官衙中侍候官员的差役,而主簿是掌管文书的佐吏,其实就是一个级别为从七品下的小小官员。王之涣任衡水主簿时,父母均已去世。因为王之涣“孝闻于家,义闻于友,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因此得到了衡水县令李涤的特别赏识。722年,李涤将年仅十八岁且“性含谦顺,德蕴贤和”的三女儿许配给已经三十五岁的王之涣。

726年,由于受到小人的诬陷攻击,三十九岁的王之涣愤然辞官而去,过了十五年自由的生活,《凉州词》便作于那个时期。十五年后,由于一些亲朋好友不断劝他入仕,王之涣又于742年补文安郡文安县尉。县尉在县令之下,其职能主要是司法捕盗、审理案件、判决文书、征收赋税等,说白了,就是一个负责执行办事的小官员。任职期间,王之涣为官清正,心系百姓。可是,任职不久,王之涣竟身患重病,不幸于742年二月去世,享年五十五岁。743年五月葬于洛阳北原。

以上就是王之涣墓志铭记载的大概情况。名动千秋的诗人,其经历是如此平淡,其仕途是如此卑微,其品行是如此高洁,让人不觉凄然动容,肃然起敬。

 

王之涣的《凉州词》作于其辞官居家的那十五年期间,也就是727年至741年。在这期间,王之涣在干什么呢?

我们仍然从王之涣墓志铭中去寻找答案。墓志铭说,王之涣辞官后,“遂优游青山,灭裂黄绶。夹河数千里,籍其高风;在家十五年,食其旧德。雅淡珪爵,酷嗜闲放”。从中可以看出,那十五年,王之涣并不是默默无闻独守家中,而是或居家闲散,或远游塞外。例如,732年左右,王之涣就曾流寓蓟门,这可从其《九日送别》以及高适《蓟门不遇王之涣、郭密之,因以留赠》诗中可以看出。但他是否来过河西边塞呢?我们继续回到那首《凉州词》,去做一些简要的分析和判断。

王之涣曾作过两首《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是第一首,此诗又名《出塞》,又题作《听玉门关吹笛》。高适有和诗《和王七听玉门关吹笛》,全诗曰:

胡人吹笛戍楼间,楼上萧条海月闲。

借问落梅凡几曲,从风一夜满关山。

著名历史学家、唐代研究学者岑仲勉先生在他所著的《唐人行第录》一书中认为,高适所“和”的“王七”,就是王之涣,因为高诗所押的韵也与王之涣这一首相同。一般情况下,“和诗”大都依对方诗句的原韵而作,据两首诗来看,这个理由是比较充分的。

既然王之涣所作的《凉州词》又名《出塞》和《听玉门关吹笛》,那么,王之涣是否真的到过河西边塞?是否真的来到玉门关,听到了边关的笛声?由于史料不全,尚难断定。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不身临其境,如果不深深体会河西边塞的高远粗犷,雄奇广袤,那么他就无法描绘出西北边疆壮美但荒凉的风光,无法体会到出征将士激昂又抱怨的情怀,更不会写出如此苍凉悲壮的诗句。

这首《凉州词》,被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称为“绝句之最”。

 

王之涣墓志发现后,在当时引起了轰动。1932年秋,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在苏州讲学期间,李根源请章太炎题写“曲石精庐藏九十三唐志室”的室名,并将王之涣墓志铭拓本呈给章太炎鉴别,章太炎看后十分惊喜,认定为王之涣墓志铭,并为墓志题跋。其中写道:“印泉(李根源)在洛得唐人墓志九十三石。

此王之涣一石……即是盛唐诗人王之涣无疑……诵其诗而不悉人之行事,得此石乃具详本末,真大快也……若王为文安县尉,及其平生高节,非此石孰为传之?”

(王之涣墓志)

此后,王之涣墓志的命运也是一波三折。1937年,为了保护这些珍贵的墓志,李根源连夜将这批墓志运到了小王山,沉到山下关帝庙前的水池中。新中国成立以后,李根源将这批唐代墓志全部捐献给国家,其中大部分被南京博物院收藏,而异常珍贵的王之涣墓志则调至北京,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从洛阳到苏州,从苏州到北京,墓志辗转千里,终于找到归宿。如今,这块千年石碑静静地矗立在博物馆里,向人们默默地诉说着王之涣的故事。

 

撰写王之涣墓志铭的是一个名叫靳能的人,当时他担任河南府永宁县尉,他与王之涣堂弟王之咸是僚属关系,和王之涣属同一级别。在墓志铭中,他对王之涣的诗极力推崇,“歌从军,吟出塞,皎兮极关山明月之思,萧兮得易水寒风之声”,他对王之涣的文采埋没也十分惋惜:“至夫雅颂发挥之作,诗骚兴喻之致,文在斯矣,代未知焉,惜乎!”

由此看来,《旧唐书》《新唐书》没有给王之涣立传,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古代封建社会有一种以官为本、以官为贵、以官为尊的“官本位”腐朽思想在作祟,一个小小的主簿、县尉,自然不屑一顾。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个青史无名的王之涣,其诗歌居然流传千年而不衰,正如臧克家所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虽然王之涣流传下来的诗只有区区六首,但每首都是中国古典文学宝库的精华。而凭王之涣的才华,一生断不可能只创造六首诗歌,可惜,当时竟没有人为之整理,以致在历史的长河中逐渐散佚了,这是大唐盛世的悲哀,更是中华文化的损失。但就王之涣的文学地位而言,其实不用六首,仅仅《登鹳雀楼》和《凉州词》两首,便足以让诗人流芳百世。

感谢靳能,作为同时代的人记载了王之涣的生平;感谢李根源先生,作为后来者发现并保护了王之涣墓志。中华文化之所以能历经沧桑,却传承不息,显示出无穷的魅力,在一定程度上,就得益于辛勤耕耘的创造者和无私无畏的记录者、保护者。

了解王之涣的生平经历之后,我们回过头来再读那首《凉州词》,心中又多了一份感慨和思绪: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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